加林请周娜娜吃饭的事,被几个坏小子说的玄玄乎乎,满校园里乱传,几个中老年女教师爱跟加林开玩笑:“高老师,我下午没事,你请我也吃个饭么,最好是大肉饺子!”更多的人背后议论,“他一个临时代课的农民,都敢追校花周娜娜?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一时间,加林成为众人讥讽取笑的对象,这让他很是郁闷。

不过,拓展老师同情加林,两人交谈了几次后,发现彼此脾气、兴趣相投,逐渐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

这天下午,拓展在自己的画室兼办公室,对加林谈起自己高中毕业后的经历,深有感触地说:“我高中毕业后参加了农业社劳动,记记中最苦的是大夏天割麦子,天上的太阳火红火红的,金黄的麦子一眼望不到头,我光着膀子,深深弯着腰,一手揽住麦秸,一手挥动镰刀,麦穗子扎的满身红片片,被汗水一泡,那个火辣辣的疼呀!晚上回家累的饭都不想吃,一头倒在床上就睡。可睡到夜深人静时,还是忍着痛爬起来,吃几口冷饭,点亮煤油灯画画。老父亲生气地骂我,‘你整天画那些山山水水、花花鸟鸟有啥用?尽费熬灯油’!但我不管,不让我点灯,我就不睡觉!当然,老父亲最后还是让步了。”

“那你后来又最甚了?什么时间上的美院”加林问罢,扫了眼拓展的画室。

画室有些拥挤,一张用木板搭拼起来的书画台案,几乎占去了大半空间,台案上铺着一整张硕大的羊毛毡,一头摆放着笔墨砚台和五颜六色的颜料,墨汁洒的星星点点。房间四周搁几张小方凳,上面堆着画报、雕塑、宣纸和旧报纸,还有折叠起来的字画。正面墙上挂两副尚未完成的巨幅山水画,一副没有落款盖章,另一副只淡淡勾勒出大致的轮廓;后面墙上张贴着装裱好的书画作品和几张人物素描,其中一幅显然是拓展本人,画里的少年清秀隽永,眉宇间透着一股逼人的英气。

拓展抿了口水,两道浓黑的眉毛向上挑了挑,“我的经历比较复杂,农业社劳动了两年,当过三年民办老师,放了一段时间电影,还在县政府当了八个月通讯员,七九年考上的美院,当时已经二十八了。我要走的时候,县长还舍不得,答应给我转户口,可我就爱写字画画么!”

“啊呀,想不到你的经历这么丰富!那你怎么认识我嫂子的,不会是大学期间吧?你好像上的西京美院,而她是护士学校。”

拓展得意地笑了:“那是放电影期间的事。我一次在野外放电影,淋雨受了风寒,去公社卫生院打吊针,一个漂亮的女护士给我扎的针,你说是谁?就是你嫂子薄冰嘛!她穿着洁白的护士服,笑起来美的像天使,我当即被她迷住了,就想和她交朋友。她知道我是农村户口,文化馆临时放电影的,怎么都不愿意,老躲的不见我。我没事就装病,三天两头往卫生院跑——你总不能不让我不生病吧,那里就他一个护士,她不给我打针谁打针!磨蹭了半年她松了口,答应和我先处着。其实我那时也没多想,就想先和她好上,占住,不敢叫别人‘抢’走了!当时国家恢复了高考,我相信我一定能考上,万一考不上,转不了城市户口,那就分手,不能耽误了人家嘛。不过,婚后你嫂子说,她当时也认定了我,哪怕我是农民,她也跟我过一辈子……”

拓展点了烟,沉思着望向窗外的远山说:“小高,人这辈子最幸福的是两件事,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娶自己喜欢的媳妇。你认准了的就要坚持,绝不轻言放弃,事情往往在你绝望的时候,希望的曙光也出现了。”

说到最后,拓展呵呵笑了:“兄弟,你的事情我听说了,你要是真心爱慕周娜娜,那就去追,她没有结婚,你就有机会。在追求女人方面,哥送你八字箴言,‘一不害羞,二要脸厚!’”

加林非常佩服拓展的工作和生活经历,但对后面的话很不以为然,让他死皮赖脸地去追求周娜娜,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

应该说,加林迄今在男女感情方面,一直是很被动的。最初和巧珍在一起,那是巧珍借着替他卖馍的机会,在夜晚回家的路上,毫无保留地向他坦露了少女滚烫的心,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他,懵懵懂懂地接受了。与黄亚萍也是一样,他被城市女子炙热的爱情打动。即使和后来个性柔弱的巧玲成为情人,也是巧玲更加主动。之所以会这样,大概和他内心深刻的自卑有关。贫穷家庭长大的孩子,他们坚强的外表下,往往潜藏着一颗脆弱的心,自尊而又自卑,坚强而又怯懦,待人热情而又冷漠,对金钱、权力有种刻在骨子里的轻蔑,同时又热切地向往。这些品质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看似矛盾,其实一点也不难理解。加林尽管有许多性格上的缺陷,但他真诚、善良,一身正气,嫉恶如仇,不失为一个高尚的人。

辞别拓展,加林找了李主任,要求调换办公室。李主任说他顶替的是王老师的岗位,调换办公室需要征求王老师的意见。加林便去找校长,想不到在楼梯口碰到了人,荆爱国说马上要去厂里参加中干会,嘱咐加林晚上去他家,他还有别的事情要说。

荆爱国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可难坏了加林。第一次去校长家做客,不能空手拉脚呀!贵重的礼物买不起,太便宜的又不美气,想来想去,决定买上两瓶当下城里人时新喝的麦乳精。可他身上没有一分钱,仅有的一块八毛,前几天还给周娜娜买了钢笔。

加林在食堂吃过晚饭已近黄昏,心事重重地来到单身楼门前,看见大门口停一辆黑色小轿车,车头上的白色圆圈里立着个“W”,车身在路灯下闪着黑黝黝的亮光。几个工人围着小车议论,有人说这是大众捷达,德国进口车,贵得很,新车得个几十万;有人说自己要是坐上一回这么好的车,这辈子死了也值了;有人猜测厂里来了大人物,旁边的人说不是什么大人物,是给厂里搞外协的个体户……

加林烦恼地走回宿舍,看见几个舍友都在,大声问道:“哥几个,你们谁有钱?给兄弟应应急嘛,我有个十万火急的事情!”

刘星喊道:“有个锤子!我啃了两天干馍,连烟钱都没了!”

杨红旗问:“你们总装车间每个月不是有六块月奖吗?”

刘星头一歪骂道:“有个鸟!上一批外销车质量太差,一台出了火车站就不动了,厂里说是我们的责任。那技术科画错了图纸,配件都不合尺寸,关我们屁事!”

薛军说:“加林,咱单身汉都不攒钱,这阵到了月底,大概都没钱了。不行你去找六子,他下午来的,还开着小汽车。”

加林恍然大悟,原来门口那车是王六子的!不禁感叹世事变了,连农民都开上了豪华的小车。

他来到隔壁,几次抬起手敲门,都迟疑着放下了——尽管他和王六关系很好,但人家毕竟是做生意的外地人,怎么好意思张口借钱!

他在乒乓球案子前徘徊着,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天很快黑严了,寒风吹的耳朵生疼。大门口聚集了一群单身职工,有的要看武侠电视,有的要看体育频道,传来一片烦人的声音。

突然,借着楼上窗户里暗淡的灯光,他看见巧玲和大杨相拥着出了女工单元楼门口,说说笑笑向外面走去。巧玲和加林分开后不久,便搬进了单身楼。加林最近很少见她,听人说大杨的父母用他家的三室两厅,换了两套小两室,其中一套准备给儿子做婚房。

终于,他狠了狠心,径直走到王六门口,边喊边用力敲门。

许久,房间灯亮了,门开了,王六打着哈欠,头发凌乱、睡眼惺忪。

“王哥,你甚时来的?好长时间没见你了!”

“累死了!下午到的,开了半天车,你随便座。”王六伸了下懒腰,转身到门背后拿湿毛巾擦脸。

加林坐在床沿说:“才两个月没见,你就发财买车了?”

王六摇头说:“不是我的,我哪能买得起这东西嘛!是我们厂里的车,我表哥蹲了监狱。兄弟,你以后用车吭个气。”

“什么,李老板判刑了?我看他不像个坏人么,犯的甚罪?”

“唉,云雀实在可惜,年纪轻轻的,李老板把她害了!”

加林唏嘘不已,连连叹气:

加林沉默了一会,想开口借钱,可怎么也张不开嘴,脸上渗出了汗水。

“兄弟,你找我有事?”王六问道。

“……王哥,我尔格确实有点事……你看能不能借我十块钱?”加林说着,脸涨得通红。

“中!”王六非常干脆,从怀里掏出鼓鼓的钱包,抽出二十块钱递给加林,“兄弟,你看两张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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