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水明白他说的意思,当文字从口中吐出的一刹那开始,文字原本的含义便被三度扭曲了。同样的一段日记,交给苏沉云也许会是不屑、蓝芝芝会是畏惧、荣同济可能是疑惑。

在谭玉台口中,相水不知道他感受到的是这些基本情绪里的哪一种。但相水很清楚,如果这篇日记由他来念,那么只有一个答案——就是愤怒。

他有些奇异地看向谭玉台,这家伙好像完全没体会到这一层,也可能他很清楚,只是没说破而已,总之相水很难把他的想法琢磨透彻。

就像今天下午,朵阿姆离开屋子后,分配房间的他们几人中,只有谭玉台主动表示和他留在朵阿姆的主屋休息,且不点蜡烛——这是一项违背四情念道警告的选择,相水为了做实验,也为了有一个舒服的地方睡觉,才选择出此下策,但对于谭玉台来说,这是完全没必要的。

其实硬要说,他当时最希望的是蓝芝芝来接下这个艰巨的任务,和他在朵阿姆的主屋里待一宿,这样他还能多问点信息出来,听到有关无漏案台的小课也不是奢望。

不过蓝芝芝没有接他的话茬,荣同济又纠结了很长时间,恰恰是谭玉台解开了他们两个的困境,主动做了这个人——但谭玉台不是他首选的那个。

正如他所说,谭玉台在几人之中个体素质太差,如果不点燃蜡烛会导致一些突发后果,要照顾谭玉台的他就相当于一个活靶子。刚才的两个小时里他都又期待又焦躁——期待有什么事情发生,让他能够进一步破解谜题;焦躁最好什么也没发生,能给他些许准备的时间。

他并不害怕对上神鬼一类的危险的东西,但他初到此地,对四情念道的BOSS没有任何了解,就算再厉害的人也不能打无准备的仗,他实在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在保护住自己的同时顾及谭玉台。

不过谭玉台此人,优点和缺点都集中在这“喜怒不形于色”上,又沉默寡言,交往之中的确算不上是烦人的家伙。刚才那番话,就算相水想要反驳,也没有任何否认的余地。可以确定的是,谭玉台似乎的确是在为了他着想,但越这样,相水就越觉得这里面有诈。

他正想着,谭玉台就对他说:“朵阿姆在几十年前成为了月娘娘的女儿,她在睡梦中梦见了月娘娘的真身,高烧七天七夜后,得到了可以知晓过去与未来的能力,成为了主导福德村庄神圣仪式的神使。每年的三月十五,朵阿姆都会作为‘唯一的女儿’迎接月娘娘再度降世,祛病救灾、保佑五谷、送子迎福,并回归天上。”他喝了口水,继续说:“对于福德村庄的村民来说,月娘娘无异于月中的嫦娥,天上的常曦。朵阿姆说,月娘娘是一位长得像菩萨一样的女神,珠圆玉润,慈悲温柔。”

“你相信吗?”相水问。

“也许吧。”谭玉台未置可否,“七天七夜的高烧,换作普通人就算不死也会烧坏脑袋。但是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高烧’是许多拥有特异功能情况的前置条件,玄学或神秘力量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说服他们的弟子……不过月娘娘显然不在这个范畴。”

“比如?”相水问。

“在传说里,月娘娘用自己的性命拯救了福德村庄。最直观的是她割肉为百姓度过了饥荒和战争,并生下了一位解决战争的英雄,也就是‘夜郎’。”

这是朵阿姆下午说过的话,相水记得,却不知道谭玉台了解得这么清楚。疑问暂且压在心底,他先问了更主要的:“没说过‘夜郎’的父亲是谁?”

谭玉台摇了摇头,“很多时候,神话故事中的女人是不需要丈夫的,她们吞饮日月之精、甚至仅仅只是走过巨人的脚印,就会诞下一个未来的‘伟人’,而这个‘伟人’多半是男性。”他顿了顿,神情若有所思,“我曾想过,也许月娘娘的故事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以为是释迦牟尼佛,”相水说,“我听说过这位曾经割肉喂鹰过。”

“佛教典籍中从来不乏舍身饲恶乃至舍身饲欲,”谭玉台平和道,“除了释迦牟尼佛,千手千眼观音也曾经出现过割肉偿父的情节。本土的佛教,向来苦求‘义’字。”

“可惜越求什么就越难得到什么。舍身饲恶,原来恶贯满盈;舍身饲欲,却见欲壑难填。我不信这个,那佛也是个可怜人。”相水冷笑道,“你觉得呢?”

“不信是好事,”谭玉台平静地回答,“不信神的人不常诘问苍天,也不会认为那是神的意志。”

相水笑着说:“不过我信命,命运。佛家有这么说吗?”

谭玉台道:“相水先生。”

看来他是不想说这个话题了,相水收起调侃,言归正传:“你确定这不是事实?像我们刚才说的,时间跨度如此之大,就算四情念道告诉我‘月娘娘曾经被村民分而食之’,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有这样的可能,我听蓝芝芝说过,有与食人相关的四情……”谭玉台说着,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咚咚”的敲窗声,随即默默停下了发言,扭头向窗口看去。两声结束后,窗外的夜色回归寂静,只能看到其中弥漫的乳白色浓雾正徐徐流转着。他问:“是窗户吗?”

相水说:“可能是鸟吧。”

谭玉台迟疑了两秒钟,说:“这个村子里只有昆虫,没有鸟类。”随后站起身,似乎想要去窗前看看,又在即将迈步的时候踟蹰了,反问相水道:“你在山里生活过吗?”

“我年轻的时候和爷爷奶奶住过农村。”相水睁眼编起瞎话,“你知道的,飞蛾也会敲窗。”

谭玉台并没有在这一点上和他争执,而是与窗口背道相驰,走向了墙壁上那座空空如也、只摆着一只碗的神龛。碗里是齐平于边沿的生糯米,可以看到上面盖着薄薄一层香灰。

相水问:“你是怎么死的?”

谭玉台闭了闭眼:“这不礼貌。”

相水微微歪头,“我刚到无漏案台的时候,纸女对我说,‘前生恩怨皆于本台肃清,因果报应究竟无漏。倘缘主有求于前世今生,可于此地积攒功德’,我觉得祂说的很有些道理,这可能也是无漏案台会存留至今的原因之一。其实我很喜欢钻牛角尖,比如必须弄懂一件事的缘由,我知道蓝芝芝肯定是为了什么才这么拼命的进入一个又一个四情念道,帮苏沉云只是能促成他的目的的一部分。”

他抬起手指,碰了碰飞蛾的翅膀,“我相信这里的人绝对都有所图谋,也可能他们什么都不想要,只是没有执念随风飘荡的孤魂野鬼。你呢,你在四情念道里找什么人?”

“……”谭玉台睁开眼睛,注视着神龛里那张乳白色的刺绣月环,“找因果的闭环。”

又是“咚咚”两声!相水望向窗外,却忽然发现原本一片漆黑的夜色里忽然有了些许变化,不远处的露天平台中,似乎有那么一块区域的颜色比方才更深了。

他眯起眼睛,试图将那处暗角看得更加清楚的时候,“啪嗒”一声,屋子里的灯灭了。

与此同时,火柴的光在黑暗中被划开,谭玉台抽出神龛旁的三支香,缓缓点燃,吹灭了火柴,只有荧荧三点微光在面前摇曳,面对神龛拜了三拜,将它插进了糯米碗中。

骤然停电的漆黑中,除它以外,绝无一点光。相水看不清谭玉台的位置,这种黑暗几乎使人无法视物,迷失方向。

焚香之后,一股奇异的海腥味从四面八方钻入呼吸,使相水下意识捂住了口鼻。

谭玉台说:“把眼睛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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