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爸。
哦,来,坐下喝些水,振锋,你咋可麻烦人家小刘呢么。他低声嗔怪着,显得很不好意思。
咱今儿不是人多么,不然还得到镇上吃去。宋振锋接着挨近老冯压低声说:到镇上要不去她饭馆,叫知道了还了得?
小刘是热心肠,利索,咱不好意思。
没啥,勤快么,她愿意,你叫她忙她高兴。
堂屋里本身就不热,吊扇慢慢转起来,比有空调的房子舒服。小桌子搬进来以后旋即摆上四个凉菜,量很大,有只煮熟的眼睛能看出是猪的;玻璃杯很统一,是那种装过白酒的二两口杯。刘桂芝一直笑,拉开冰箱拿出几瓶啤酒,打开便出去了。
咱坐,冯老师,你是主人么。宋振锋先坐下来,给杯子里倒啤酒:这是我小学同学,嫑看在镇上开饭馆,娃能行,上霍普金斯。
就是,都一冰箱饺子了,说今儿豆角才摘,要再包,劝不住。
生疏的局促在陌生的情境里表现出成年人的克制,父子三人实际上已经无法重复过去。作为外人,宋振锋所有的话往当下引。过去的是过去了,因为此刻也即将过去。
来,冯老师,你看我是你学生,他俩又是我学生,论起来成了三辈儿了哦。
来,在你屋里,你说啥是啥么。老冯端起杯子的时候,兄弟俩也端起来。宋振锋先一饮而尽,学生也就不能不随着。老冯只是喝了一口,夹起黄瓜:是比城里的菜有味道。
热浪滚过塬上,正午间人们差不多都躲在能够找到的荫凉里。白雪与一群土狗撕咬着游戏,差不多也成为一只土狗。它不知道,活在城里的白雪现在也有了一片青纱帐般的荫庇,几只狗为伴,或者是它的后代、伴侣,乐得与猫享用自己的院落。大中午的,宋家庄的白雪有些饥渴,自顾自趟着土往家里去,后面的伙伴几声吠叫之后,知了的声音更大了。它对庄村已经了如指掌,鱼一样游在水中,看到人一下子多了的屋内,站在门前有些诧异。一时间人们还没留意到它,端着饺子出来的刘桂芝掀门帘进屋时扫了一下,它吱儿的一声尖叫。
这狗,来,先吃,我再下。刘桂芝出去,先拿半个馍掰在墙角的食盆里,还有猪蹄上的骨头,又给它的水碗里添上。她的能干和样貌上的邋遢不相称,也许是兴之所至才会这样周全细致。
老冯坐正席,脸向着门,左边是宋振锋,右面是冯涛,自然而然这么着没有谁让谁。几轮啤酒下去,这才吃了个饺子,宋振锋有些话招呼由不得自己了:今儿是个好日子哦,来来,咱喝一个哦。
他端起玻璃杯,举了半圈,自己干了。老冯和冯涛喝得少,说是慢慢来,冯建设一杯接一杯,随着筷子一下下吃喝不停。宋振锋干了,他也干了:饺子好,看人家这馅子。
你同学真是把好手,叫嫑忙了,要不咱也吃不安宁。老冯一再不好意思着。
我说了她不听,那人从小就要强,啥事要在人前。宋振锋压低声音:那天回去我才想起来,她家最后供她兄弟上初中了,叫她回去种地。
有啥么,这不是美着呢么,娃给我争了气了。没成想刘桂芝进来了,刚好接上他的话:你怂要么学习好呢,啥事都记。
好像老师还到你家去了,说是考了第一不上太可惜,有这事吧?
第二,去了,你是第几?
我,差不多十名以内,记不得了。
这有啥,也少不了一两肉。
唉,啥事啊,真说不清楚,我今早看见绝对是你白雪。这弯儿怪得太猛,老冯脸上的笑有些僵住了,代之以诧异,眼睛睁大了盯着他。
真地,我都觉得见了鬼了,这多年了这。
这,他先人的。老冯放下筷子,摇摇头,拿起酒杯:有些事咋能说清楚呢么,来。
兄弟俩有些懵,可还是想到宋振锋今早开始便一直唉声叹气的感慨。从垣丘到宋家庄,持续的陌生中所有事物隔膜着,隔着时间关联着,那种距离感无法立即契合到当下。门外那只狗在檐下歇息着,酣睡中的梦话真有些词汇和语气,屋里听了个真切。老冯一时恍惚,随口问:坟上好着呢吧?
好着呢,那地方看着好。
是,先人就埋那么高,多亏,有家谱的那家有些势力,谁家有丧事寻他家就行,再说旁姓殁了也没人往那儿埋,怕受欺负。
对着呢,塬上平,基本是解放前佃户地里,就一个大户,我爷说解放再一重分才乱了,没几户像我家这坟在自己家地里。
看好多地方平坟呢,咱这儿没事?
主要这地没用,除了种庄稼谁跑这儿来,弄啥?
说是要修个机场。冯涛用饺子蘸着辣子蒜放进嘴里:都批了,咱省上那一部分钱还没着落。
说了有些年头了,你还嫑说,这儿到冬里没雾。
到冬里你咋取暖呢,顶棚这么高。
村里人咋弄咱咋弄,没问题,冯峪河那时候不也过来了。
不行你冬天回学校楼上住,有暖气。
城里泼烦,这些年了,把班儿上完,自己想咋就咋。
对着呢。刘桂芝进来,端着一碗饺子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吃:想咋就咋,我就不爱城里,娃老叫我去,我说快算了吧,槐颖都不稀罕,这离宫镇还不够乱,人越多越乱。
来些小刘,你做了这一桌子也不过来吃,来来。老冯站起来让着刘桂芝,宋振锋到旁边柜上找了个茶杯,用啤酒涮了涮泼在地上,倒上啤酒泡沫又满溢出来。
桂枝,感谢你,把冯老师当回事,来!说着他一仰脖又干了,刘桂芝有些不好意思的端起来,也把那一杯喝了,放下杯子:行了,行了哦,就这一下,后晌三轮还下塬呢。
话说出来后宋振锋的郁结也没了,他知道冯家兄弟对这些事情的无知。作为外人,不认同不代表不理解。那些往事留滞在那个状态,一想起来的不快不会时时闪现,不然人何以为继。他确定是白雪的时候,有些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念头瞬间闪现,所以对忽然看见冯涛毫无兴趣,没有应有的意外。那条狗还活着,而它的主人死了三年了,它一定是觉得这里没有人了才来占领,重新把这院落归为己有。它让宋振锋感慨的是那种乌有的不解,瞬间想到了这个院落曾经的时光,虚妄与释怀,幻觉和感慨。
他甚至觉得再次感到一股晦气,潆洄于院落烈日下的阴鸷,顽韧而狡黠。
酒释迷思,事若惘闻,真实事件需要忘记才能成为虚幻。宋振锋从来没有与这父子三人一道痛饮,他想回忆,觉得那些时光遥远而纯粹:冯老师,记得那年过年不,十五儿我就从这儿回学校,到你家拜年,这俩看我吃了几口饭就跑了。
那时候见了你害怕,你还记得那学期一脚把文华明蹬出去不?冯建设的话也开始多了,举着杯子把话接过去。
嗨嗨,你们那时比现在的娃野,弄不弄见血呢,要么王泰叫开除了,跟你……太残火了,胡谝呢哦。
那时确实是手欠么,没把上学当回事。
可不是啥呢,你爸急着寻人把王泰安顿了,不过那人也实在能折腾,他妹子也没少惹事。
还说呢,前天晚上,我跟我哥在首都机场都见了王艳。
哦?宋振锋想起了隔着几十公里的两条白雪。老冯吃了几口花生米,饶有兴趣的看着冯建设:这有些神哦,光记得那小董,塌死那娃,她有啥事都他出头,小董好着呢,花养地好……
往事铺开以后,不同的人那里会有不同的角度,样貌多变,越是说下去越没有准型。老冯看着白雪不紧不慢的往院门去,太阳已没了炽烈,它将在自己的村庄里巡行到星斗升起。
这顿饭时间够长,不过刘桂芝又把油泼扯面端上来了:也不知道都辣子多少,不行了少吃些,一顿饭呢么。
白雪再回来的时候四个人在檐下,蚊虫包围着那盏昏黄的灯,蒲扇也在下面驱赶着它们。那些事忆得已经有些无趣,刚说起的盎然,被已经逝去的感叹消解为絮叨。当下的晚风里,更该记得的是今天意外或必然的聚首。
没给春荣说?
以为你俩谁能给说呢。
我没说。
不说就不说了。
凉爽的风里刷剌剌的声音,是玉米地里庄稼在相互碰撞,屋外的白雪继续做梦,宋振锋睡着之前不由得想起城里白雪的眼神。老冯觉得很疲劳,一句一句的应答,正是他想出离的境况,而那些事情被勾起来回忆,被动而无奈。
白雪和白雪,现在和过去,有些失去了界限。
兄弟俩在另一张炕上都没睡着,月光渗进来的屋子是那样亮,历历在目的事情被倒装或者模糊在记忆里,没有什么比不记得更妥帖。冯春荣在槐颖师范宿舍的燥热里完成考核材料,这些流程性工作比教学累得多,而且占据了大量时间。不过下了班她还能去哪里。谁也不熟,多亏这校园够大,从平地起伏到半山,甚至能够游荡。
学生们暑假里走了以后,教工宿舍楼也慢慢空了。她倒不是害怕,而食堂的灶马上要停,那这三顿饭就得去外面吃,一天得三个来回。槐颖师范新校区的大门对面是山,离市区有相当一段距离,吃饭上长泰镇没有公交车,等生意的三轮一到假期多数也歇了。
之所以给冯涛和建设发那条短信,也许是现实里这境况自己想回去,要么是想他们了。
好几年——应该是好些年——不见了,习惯了之后忽然这么一条短信发出去,她有些后悔,跟自家兄弟觉得冒失。没有收到任何回应,这让她心里有些忐忑,然后归于坦然。
无着时的试探是一个阶段的新鲜,她有时觉得还是在没有烟尘味的垣丘醒来。跟在那儿一样,学校里的相处方式差不多,应该说能舒展一些。毕竟是大一些的学生,古怪的人少,只要把课讲完,完成材料,再没什么事儿了。现在她每天跑步,在学生们醒来之前或者他们晚上撤出体育场的时候。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对身体的关照,呼吸,动作,节律,容不得还想些什么。这大约一个小时里,在每天的二十四小时中成为休憩,有时自己想象为游荡在路上的申兰英。
一个是跑,一个是带着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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