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你家现在草旺得呀,没人住,看啥。

冯建设没有说话,望着格局没变的学校,那条显眼的水渠却不见了。这时的垣丘,除了对面的宋老师,家里和此处似乎空寂。比起草原,这里没有蚊虫白日里的铺天盖地。宋振锋看着有些木讷的冯建设,哪怕多久,准备陪他沉默下去。

门口干干净净,冯建设的脚印印在雨水还未洗去的尘土上。明锁上还遮着个塑料袋,怕生锈,可还是不好打开。他想翻墙进去,少年时曾特意有门不入,那是如今难以理解的喜悦。含着寂寥的景象能冷却眼神,满壁葳蕤,像是四周合围的旋涡。院子里草木繁盛如野,天上地下的动物被来者惊扰,冯建设闻到了那种动植物协调的腥膻,它们饮食便溺,它们自得其乐,院落无人,自然一寸一尺的被野气接管。

人迹仍难以寂灭,苔藓让檐台湿滑,黑黝黝上白色花瓣似乎刚刚落下。玻璃模糊,等待坍塌的房子包含了众人已逝许多时光。一个人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想念及,打开房门,那些时光以腐朽的阴郁迎面而来。

冯建设蹲在地上,彷徨无助。

房子在沉睡,在它的身体里,被催眠一样。他想立即躺下,想象出或者真实的寒意中,他需要那种新纺出的棉花的气息,迷离中的真实与虚幻难以区分。他找到柜子,打开找到铺盖,那种有些发酵的味道更让人迷离。

这是他们那时的味道。

光秃秃的床板马上枕塌暄软。冯建设坐了一下,感觉此刻的家中已经黑了。他疲惫至极,跋涉遥远之后,所有的关节都疼,只此安眠,能够慰藉当下的虚弱。

建设,建设,建设。那声音不管真假,他不想去理会。而自己的身体又被摇晃着,不得不睁开眼睛。宋振锋显然掩饰着惊异与不解,看他醒来就站在一旁,有些尴尬。冯建设还是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坐起来一身大汗,呼应着屋里的潮闷。这一觉很长,似乎是从东乌旗的床上起来,发现攥着十几年前杯子。如果现在床前有一杯水,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一饮而尽。

真是乏了哦,呵呵,你都没觉出这有多潮。宋振锋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书,抖落上面的尘土:呦,这是冯涛的课本呢么。

宋老师,你忙你的,我自己坐车去。

我不来你这就睡了?潮。

行为表达上明显尴尬的流露,宋振锋想办法把场面应对得家常一些。人心里有些沟壑,褶皱中情绪连自己都陌生,何况于外人面前的表现。如果是自己,冯建设不会意识到这些,现在宋老师在当面,那些感受应该收拾起来。院子里的黄昏中,那种有别于草原的潮闷,让归来的人感受复杂。宋振锋说今天要去也没班车了,明儿跟他一起去宋家庄,路上顺便上坟。冯建设答应了:今晚住在这儿,自己家,还能住几晚上么?

唉,那走,先吃饭。

宋老师你忙你的,咋敢麻烦你呢。

多少年了还说这话?又不是学生了,冯工了么,走。

出了门的街道,既是陌生的垣丘,又是熟悉的夏天。上一次大约是比此时晚些时候——那是多久前已经记不起来了——这样走在路上,热汗如此时一般洒落。冯建设的身上多了些霉味与清凉,而那些气息如常聚散着新鲜。有人似乎认出他,没有停下便擦肩而过,明显犹豫了一下。冯建设没回头,看到巨大广场上的人们听到音乐响起,开始跳《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如果往西看,垣丘的火烧云只是有些锈蚀般的暗淡。那个凉皮摊旁的女人,入神的看着跳舞的中老年男女,跟着哼哼着。宋振锋看看冯建设:我退了就不弄这,建设,吃凉皮不?

行。

给来一份,多来些辣子。

对,不一人一份?

不了。

她继续哼哼着曲调,不耽误切凉皮、拌匀,倒进塑料袋递上来。冯建设拎着开始吃的时候,曲子换成了《军港之夜》。看着远处一对男女真的装扮成水兵出场,引来一片啧啧喝彩,他笑了笑。冯建设被这调味折服,一脑门儿的汗:辣子美。

自己种地。那女人看了他一眼:就靠这辣子。

西塬上的?

就是,升仙庄。

他们继续往前走,宋振锋说咋也到夜市上吃几样,喝点啤酒。冯建设从来没去过垣丘的夜市,上学的时候路过记得是些零星的摊位,卖麻辣烫、羊肉串、炒面。晚自习以后闻到那样的味道有些流口水,但有些忌惮曾经见过那崩碎在街上的酒瓶,还有被开瓢儿的人,所以从来没尝过。现在的夜市是个非常有规模的市场——按说那里过去是垃圾堆,打上混凝土以后平平展展,连苍蝇都不再去了。不少摊子很红火,人挤人的。冯建设有些犹豫,还是被宋振锋按着坐下,说这是特色。一个戴眼镜的肥胖男人坐在轮椅上,两手娴熟的把一串串的牛肚放进锅里,掌握火候再拽起来蘸酱,递给一个姑娘的盘子里再分发到各个桌上,顺便收钱。

不知道咋这人生意就好,你应该还认识老板。

谁?

哦。

这不是……

不是,生意实际上是王泰的,也是听人谝呢。

多少年不见了,记得当时那狼场。冯建设看着眼下红油汪汪的吃食,又仔细看了看那个戴眼镜的残疾人。

来,吃,这事绕着呢,都是闲传,垣丘也是个社会。

那王泰不来,他是干啥的?我记得他好像跑车。

他啊,不是事爱寻他就是他爱寻事,据说跑长途呢。

那这,我就不明白了。

哎,我还说不完整那些闲话,来,建设,这可能是咱第一回正式喝酒。

塑料杯不挺括,一捏,啤酒溢出来。冯建设看着宋振锋,回想当年在课堂上他虚张声势批评自己,带他到父亲那里诉苦。已经不记得那时父亲的表情,当面说几句后,父亲接下来不再理会他,不过此后也从不念叨。家里的饭桌上几乎总静悄悄的,大家习惯迅速吃完,好像有更迫切的事情要办。对现象的记忆清晰起来,院子里的枝繁叶茂又恢复成如他彼时的少年模样。四周喧闹里人人嘴里的话与酒肉成了背景,他听不见宋振锋的声音,呼呼的风声,蚊虫退避,半月挂在天上,似为呼应此刻草原上的静谧。

意识里他想见到的垣丘,不是现在新颖而陌生的地方。脚下的垃圾填埋以后,塑料活的会比人长得多,手里这个塑料杯就比自己的身体更稳定。

而杯中酒喝了,还是会成为水。只有意识到这些的身体最快的朽坏,没有知觉的成为灰烬,坟冢作为符号般的存在,会被土壤与野草吞噬为无迹。

可以哦,还是年轻,我都有些昏,那天跟冯老师……你爸喝,还给多了,酒量有遗传呢。

宋老师你也可以么。

你哥咋样,能喝不?

不知道,多年没见了。

站在院门前,冯建设的坚持表现出了醉意,宋振锋明白,说下去没意义,只坚持带他又回到街口的杂货铺,买蚊香火柴蜡烛:电都停了那么黑不怕跌了,不听人说么。

没事,自家寻啥都能寻着,你看一回去就把铺盖拿出来了,认得。

宋振锋拍拍他便走了,冯建设回去的时候看到院门是开着的,暗影里似乎有人。他并不害怕。早自己家里有什么能吓着自己的,哪怕有鬼,应该也是妈知道自己回来了。妈有什么可怕的。不是,身影的边上放着个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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