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认识,知道了。冯涛的心里瞬间有些翻腾,连小彭都看出来了,他放下手里的书看着她:冯哥,这是,认识?

我兄弟的同学,感觉认识,人家也认出我了。

挺激动的,长得怎么样?

嗨,不会说别说啊,净贫。

飞临首都机场的时候,航班还要在天上盘旋着排队。这场面在雷雨季不算罕见,但今天冯涛被自己干扰得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让飞机赶紧落下去。雨云没有释放的天际,那种怄闷隔着玻璃也能感到,铺陈在下面的每一方寸灯火闪烁着迟迟不能接近。每次是这种感觉的降落之前他并没有什么多虑,而此刻不得不去想这即将来临的会面。

那半个小时里,飞机在半空画圈儿,天上地下,多少人满怀忐忑。

首都机场有三座航站楼,冯建设觉得这是一号,而扫地的说是T2,远远的T3正在修,能看见横亘着巨大的工地。出来,办了机票又进去,还得慢慢熬,便宜机票有便宜的道理。他睡了一觉,对面巨大广告牌上的章子怡盯着他。他在睡梦里又往回走,到达崭新的旅馆,游客云集的城市,一尘不染的航站楼,往天上看去的时候,满眼是旋在空中的风电塔,还有从皮卡颠簸出的人飞了起来。落下去地面冰凉,眼前迪卡普里奥巨大的脸有几人高。冯建设爬起来,看着周围人更少了,显得空调更凉。他活动了几下,确认没摔着,鼻子有些齉。

近处这家上岛咖啡的易拉宝上,印着一碗面,还有一盘盖饭,那价格敢印出来说明相当有坦率了。冯建设觉得没必要为了碗米饭付出如此昂贵的代价,起身拎着包开始逡巡,这么大场面肯定能有个卖方便面的地方。绕来绕去,冷森森的灯光照在干净的石质地面上,可能是空调有力,他觉得更饿,不好意思问打扫卫生的人。

小店主要是卖书,是那种能让人如何成为人上人的心得,写的人一般不吝于展示自己的照片,看上去是正经人,只是这主张不好评价。他还是在寻找方便面及火腿肠榨菜,找到了许多包装精巧的饼干或者零食,并不能给饥饿以消费的动力。不过那款避孕套上的水果组合看起来人会咽口水。冯建设出门见到一个足够巨大的标志,知道那边可以喝水和大小便。杯子很有意思,就是个锥形的纸袋,越来越俭省。小一点的机场哪有这么讲究。连方便面也不卖,看来只能上飞机吃了。

他不能搁下锥形的杯子,端着它走起来,拎着带着野外气味的大包,玻璃上映出的那个人自己也很陌生。本来干爽的脚到了应季的夏日里又捂了一下,空调再冷却,这气息缭绕在自己四周,会捂在被子里。依此延续衣服裤子头发胡子,这时整体看起来协调了,但他自己一阵瘙痒,离开野外的身体在如此舒适的温度下难以安放。倒不是非要干干净净在乎别人,冯建设对观看之后的自己,反应出厌恶。

再往前几步,岁数在叠印透过玻璃的景象和自己模糊面貌的混沌中显现。刮胡子时在镜子里还没这么觉得,冯建设认为自己有些老态,也可以理解为疲劳和涣散。他想起人们说他长得像申兰英,不像冯老师,冯涛和春荣长得像父亲。那面貌里的一层层有了许多人,玻璃透明成冯建设的隧道。他的手一直擎着锥形的纸杯,像冰激凌已经融化。

可能是一瞬间,也许还要长一些。已经没什么人走动,天黑下来之后航站楼里的亮度稳定,时间也骤然减速。冯建设透过玻璃的眼神往下踅摸,几台转盘上旁边,有行李盘旋,陆续有人来去,无声匆忙,一个个彩色的斑点扰乱了视线。她的身影似乎一点也没变,穿过他目光游移的缝隙,玻璃上的隧道就这样消失或者去向更远的地方。

王艳。冯建设一点也犹豫,先想起了多年没想起的王泰那张脸,把他们兄妹的形象连贯起来。感觉呆成凝滞,他没喊出来。这个复杂的建筑里,出发和到达之间完全隔离,而此刻她正在拿起自己黑色的旅行箱。冯建设有些慌了,向旁边不远的清洁工奔去。

我想到下面去行李哪儿怎么走啊?

出安检以后有滚梯,下去就是到达口,在那儿等,进是进不去,哎哎,你慢点儿!

鞋底硬的时候就会滑,冯建设立即被撂躺下,那一声像是把饼贴进锅里。所幸头没着地,他爬起来继续拔足狂奔,一边跑一边辨认方向。到了安检口,人员齐整,冷静的看着这样不多见的旅客:你出去再进来还要安检。

我把包放你……

不行,对不起。

与进来时截然相反的冷清里,冯建设继续奔跑。他已经跑出了电动门,看着外面稀稀落落,没几个人再盘桓于航站楼里外。出了冷气之后外面的湿热轰然扑来,他立即汗流浃背。反应过来回身进去,找到滚梯往下跑,瞬间四下里很多接人的牌子和到达的人群,冷气温热起来。他站在结实的不锈钢栏杆前找王艳,一张张疲惫的脸看到熟悉的人或者写着自己名字的牌子,会为之一振。步履匆匆的到达口,人渐渐少了。跑得再快,刚才她已经拿了自己的行李,这会儿应该已经走了。冯建设跑得够快了,对自己这么迫切的追赶产生疑问。他慢慢往到达口外面去,热风上来把他的衣服和身体黏在一起。

不能说王艳长得多好看,是不一样,那种不一样像体委从喀什调过来的曹老师。谁看他都觉得是维吾尔,可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垣丘人,只不过从小生在XJ,喝奶吃肉长大。王艳的面貌是另外一种,脸平平的,细细的眼睛,腰身婀娜,尤其脖子露出来雪白一截儿,组合一处便让人不得不多看。衣服看起来的寒酸,倒添了些人怜爱的理由。他记得教英语的李老师说,这娃一看就不是此地人。那时,都会觉得BJ好,首都会有什么不好呢?王家兄妹所带来的距离感产生的两种效应里,王泰承受的是一种本能对被欺凌的反抗,短板是自己的气量,实际混个几年会习惯,人们也就不会觉出他气质上的新鲜。王泰偏偏不服气。而窝囊的结果,冯建设把自己择的干净。老冯给他找工作,是补偿,是要对得起他。王艳不一样。女同学里的混混儿想收拾她,看着那身持续寒酸的衣服便索然无味,欺负人的人需要对应理由。再说还有董建春啊,弄得男同学里最甚者在那个年纪也不敢多看她,只自我启蒙了些幻想。性还没有明确的挠心抓肺时,配合琼瑶的小说,王艳肯定是最好的投射对象。光那着急改成垣丘口音的普通话,想起小说上的语句都增光不少。当年的冯建设刚刚去想象王艳时,她因为以谎言对垣丘的报复便被他鄙视,之后的生涯,误会为那些记忆已然消失。

那,刚才为什么奋力仓皇的奔跑。

失望在怄热中,昏黄灯光铺洒,又叠上了些燥闷。冯建设接着想到了初中时的恶战,还有传说里同样在一个夏夜死去的董建春,远处便有隐隐雷声滚过。陈年往事的起伏里,一瞬间塞满心胸。人们纷纷散去,他决定回到冷气充足的地方,回忆或者忘却,都在接近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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