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动的心脏被刀尖贯穿。

肌肉纤维被白芒搅碎,汁液横飞地停止跳动。

人主的身体刹那间僵直,表情定格在恐惧与绝望。

一代潜伏者之王就此毙命,最后的念头已无人能知晓。

至于手持横刀的李暮雨,则犹自保持突刺的姿势。

周身肌肉痉挛般地绷紧,就好似一尊逼真的雕塑。

“呀!”

唐威断片了几秒,很快便恢复意识,抬头望见那丑陋的背影,近乎本能地将钢棍掷了出去。钢棍命中碳化的颈部,巨大的力量无阻传导,将人主的尸体直接砸倒,连带着李暮雨也摔个狗啃泥。

“小雨!”

望着倒地的尸体,唐威就只愣了一瞬,便没再理会身死的人主,直接手脚并用地爬向前方,可还没爬几米便口吐鲜血,有气无力地瘫在废墟之间,最后还是被率先起身的李暮雨抓住。

“别动......”

作为艰难获胜的一方,李暮雨没有任何喜悦,也不见劫后余生的庆幸,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仿佛全靠一口气在强撑。他咬紧牙关强忍剧痛,吃力地给唐威翻了个面,开始检查自家兄弟的伤势。

此时李暮雨修为尽失,无法探查五脏的情况,可望着身形一朝暴瘦、体表满是骇人的伤痕、胸膛肉眼可见地凹陷、连喘气都有些艰难的唐威,他却生出一股发自骨髓的战栗。

遥想几分钟以前,李暮雨还生死看淡,打算拉着人主同归于尽,再跟先行一步的唐威结伴上路。可在大敌暴毙的当下,他的勇气却烟消云散,脸上透出难以掩饰的张惶。

近乎是下意识地,李暮雨抬起右手,飞快地伸向自己的左肋、即是内侧衣兜所在的位置,可莫说是记忆中的急救盒,就连遮体的衣料都没摸到。因为这个简单的动作,他的表情变得更加无措。

“小雨......”

“别说话,你伤得不轻。”

“不用......”

“别急,等我找点儿药。”

“别费劲了,我指定......”

“你消停呆着!我指定把你......欸卧槽?!”

李暮雨六神无主,两颗眼球混乱旋转,一边漫无目的地扫视,试图寻找用得上的东西,一边耐着性子跟唐威唠嗑,某一刻却突然间汗毛倒竖,直接五体投地将唐威护在身下。

下一秒钟,沉闷的爆响猛地响起,正是人主那倒在几丈开外、一动不动的尸体突然膨胀,崩散成无数块畸形的碎片,与恶心的爆炸一并诞生的,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冲击波。

冲击波恶臭不堪,其间蕴含着可怖的能量,携污秽之威悍然席卷八方。李暮雨首当其冲,眼看就要被轰个结实,一道屏障却凭空形成,正是其体内核心自主激活,为使用者抵挡足以致命的伤害。

“轰!”

冲击波呼啸而过,将空气震得哀鸣不止,坚实的屏障应声爆裂。李暮雨护得唐威周全,却免不了被余威波及,直接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也翻转半圈仰面朝天,与自家兄弟并排躺在稀碎的青砖表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潇潇暮雨开始放缓,九霄雷鸣也不再凶悍,恶劣的天气慢慢地转向柔和。淅淅沥沥的小雨之中,兄弟俩安静地平躺着,谁都没有动弹的力气,时间仿佛就此凝固。

李暮雨歪着个脖子,斜睨着逐渐步入暗夜、变得愈发深邃的天穹,失去睫毛的眼睑一开一合。那抹圣洁的纯白早已消逝,他的瞳仁重归平常的漆黑,晶石般的质感也彻底变软,化作一汪失焦的墨色海洋。

寂静仿佛无边无尽。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

耳畔方才响起声音。

听上去沙哑而无力。

“你咋杀的他......”

“......嗯?”

“给我干懵了,没瞅见......”

“噢,烧了修罗印,来了波儿狠的......”

“......修罗印还能烧呢?”

“别人不行,我自创的......”

战斗的最后一刻,李暮雨使用的招式,乃是雷霆蔷薇的隐藏功能,即献祭施术者的全部修为,换取远超极限的一次性爆发。由于这功能太过极端,他先前既不敢亲身尝试,也未曾对亲朋好友言明,甚至都没想过有一天会用到。如今一朝用于实战,便直接斩获了辉煌的战果,而其本人也变回了一介凡俗。

相比于身受重伤、形貌凄惨的唐威,李暮雨乍一看状态稍好,实则情况同样相当不妙,周身被难以描述的虚弱感笼罩。此时沐浴着淅沥细雨,体味着令人不适的寒意,他明明感觉还剩了些力气,却连打寒战的念头都没有,思绪也逐渐变得慵懒沉重,某一刻则突然记起柳琴说过的话。

柳琴曾经提到过,她在年幼的时候,曾听祖母讲起一段神话,即巫师被抽干周身法力后,会比风烛残年的老者还要虚弱。对于这样的描述,李暮雨并未感觉不妥,只因灵能虽与体能不同,但是却同样源自于肉身,与健康状况和身体机能息息相关。

对于普通人来说,体内灵能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即便真被抽空榨干,也不会对身体产生什么影响。可是对于长期使用灵能、乃至形成依赖的异能者而言,耗尽灵能储备往往会引发明显的不适。至于李暮雨这般,连灵能器官都被烧掉,则无疑会招致更严重的后果。

「她当时救彭哥,把自己给榨干了,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李暮雨头晕眼花,脑子里面一团浆糊,只觉得此时恰如彼时,也没管两者的区别有多大,便自顾自地将自己代入柳琴。他突然感觉有些想笑,于是尝试着扯了扯嘴角,却因面颊僵硬而无奈放弃。混乱的思绪无序延展,随后则有脸孔次第浮现,皆是不久前还在同行的人。

「柳琴......宸渊......」

「赵霜......焱枫......米罡......」

「姐......凝漪......小晴......」

「她俩......那个自裁丹......用不上了吧......」

思绪游离之间,李暮雨记起更多脸孔,意识略微清醒了一些,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开始,恐怖的空间裂隙便再没出现。失去灵能视界的当下,他的感知力极大受限,却依旧能隐约地察觉到,在圣宫之巅下方的某处,两股截然相反的伟力犹自纠缠不休。

太昊令始终占据优势,甚至比之前优势更大。

可赢面依旧不够明显,魔种的状态仍不稳定。

「这算不算成功了......」

「我们到底赢没赢......」

「大家都还活着么......」

「可都要好好的啊......」

遥想不久之前,李暮雨还图个死而后已,可如今却开始渴望更多,心态的转变来得如此之快,连其本人都感觉哭笑不得。只可惜想归想,此刻的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烂泥一样瘫在圣宫之巅。时间无声流逝之间,连大脑都开始愈发疲惫,涣散的思绪逐渐变得凌乱,一闪而过的画面也更多地趋于“古早”。

“想吃煎饼了......钟楼街那家......”

“啊......俩鸡蛋......不放辣椒......”

“饼烤焦点儿......多搁甜面酱......葱花儿香菜都要......”

“呵......还有酱爆鸡丁盖饭......油条胡同西口那家......”

“酱爆鸡丁盖饭......刚回首都的时候......我还去吃了一顿......”

“听络梅念叨过一次......老板瞅见你回来......都懵逼了吧......”

“嗯......我跟他说......下次再去......把一切都告诉他......”

“下次啊......下次......哈......”

漆黑的天空之下,李暮雨无力地平躺着,跟唐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整个人浸泡在寒凉的雨水里,体表的皮肤已然不见半点血色。夜色愈发深邃,他的意识也愈发模糊,口中的话语逐渐词不达意,唐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碎屑般的记忆残片不断涌现。

一张煎饼,裹满了甜面酱,被薄脆撑得鼓鼓囊囊。

一盘酱爆鸡丁,黄瓜绿得剔透,鸡肉白中透黄。

一尊半米高的石雕,被风沙抹平了容颜,那是真君庙前的乐天犬。

那是高中校门前的牌匾,是一抹撑着艳红雨伞、一晃而过的栗色。

门后的长廊旁边,刘建光坐在石凳上,面前放着一副棋盘。

“明年追忆节......建光该给咱烧纸了......”

“光烧纸不行......要没有好酒......我半夜找他......”

“呵......说起来......真就是最后一仗......咱俩一起打完的......”

“还是我明智吧......之前没见我爹妈......省得儿子再没一次......”

“哈......”

李暮雨的气息愈发地微弱,慢慢再听不到唐威的声音。

身体则无端地轻盈起来,脑子也突然间变得灵光。

更多画面纷至沓来,幻灯片般连续播放。

那是一袭紫裙、笑靥如花的上官凝漪,是穿着黑色背心、专心做着木工的韩晴,是坐在藤椅上喝茶的秦曦,是月光下十指起舞引吭高歌的郁歆。那是尽享天伦之乐的童家四口,是双手挽着父母、背靠聂宸渊和方思盈的鲁诗楠,是左手抚摸着夏琼的大腿、右手忙里偷闲码字的陈武清。

那是人过中年的池嫣和张函,身前坐着高大魁梧的林勇,马南归和隗迷分列两侧。五人对面的相机前,有褐发女孩倒数计时,旋即微笑着按下快门,辨不出到底是林彤欢还是林彤乐。那是拎着水桶和锄头、心无旁骛干农活的彭肃安,是穿着宽松的练功服、在旁边插科打诨的江白浪。

画面一转,大学北门外的烧烤店里,牛歌和顾实捧着玻璃杯,跟远道而来的毛海峡推杯换盏。画面再转,夕阳下的宁静村落,小翠一身红衣绿裤,俏生生地坐在门槛上,攥着根萝卜咔嚓咔嚓地大快朵颐。画面又一次变幻,热闹非凡的酒吧里,焦涌泉递来一杯扎啤,随即潇洒地挥手离去。

千百幅画面次第浮现,又很快相继消散无形。

残存的光屑浮于黑暗中,犹如宇宙中的漫天星辰。

待所有画面播放完毕,无数光屑便开始重组。

凝聚成一家三口。

男人已过知命之年,散发着浓郁的学者气息,女人看上去未及不惑,被光晕笼罩的脸孔有些模糊。两人中间是名豆蔻少女,模样生得清瘦且精致,身形刚开始朝大人蜕变,濯濯素颜仿若阳春初雪,纤纤细指形似削根青葱。她身着一袭白裙,头顶插着晶莹碧翠的发簪,乌黑的长发如丝般垂于身后。

“雨薇......”

望着眼前的白裙少女,李暮雨的心颤了一下,喉间发出浑浊的声音。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白雨薇缓缓踮起脚尖,离开白石桥和游云蕊的怀抱,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靠了过来,随后则轻盈地蹲下身子,直视着躺在脚边的青年,长睫下的双瞳无念无邪,仿佛浸于湖心的黑水晶。

“雨薇,我算成功了么......”

李暮雨用尽全部力气,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一寸寸地伸向白雨薇。

“是的,恭喜你,暮雨哥。”

白雨薇伸出青葱指尖,拉扯着李暮雨的手掌,缓缓贴住自己的侧脸。

“你托付给我的事儿,我有好好地实现么......”

“你做得很好,谢谢你,暮雨哥。”

“这样啊......那就好......那就好......哈......”

“还有最后一件事,卸下肩上的重担,跟过去握手言和。”

“这个啊......下辈子行不......实在有点儿累了......”

“也好,看在你这么努力的份儿上,就放过你吧。”

“呵......谢了......”

“那么,来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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