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您真正想问的是,我是不是已经和六皇子站在一起了?”

盛武帝呼吸一紧,便听得岑砚在他床边,还是那副好子侄的模样,温声道:“应当是吧。”

“毕竟,这么几个皇子,您也没有给臣选择的余地。”

盛武帝神色一肃:“你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罢了。”

岑砚平静地说出大不敬的话:“太子庸碌,愚笨,看顾不好手下人,也遮掩不住不轨心思,易被人利用,也被您忌惮,这种人臣是万不敢选的。”

“三皇子阴毒,心思不在正道上,就算是坐上了皇位,也坐不稳江山。”

“臣可不想再看见一个先帝在位时,混乱的世道。”

“四皇子憨厚太过,没个主见,否则也不会在身边人的撺掇下,事发后就从三皇子府邸逃离,连辩也不辩,便回京起兵造反了。”

“至于八皇子,算是哥哥们问题的集大成者,我想就不必由臣再多言了吧。”

“综上,六皇子只是不够有决断,在还能培养的情况下,陛下您觉得臣有什么选择呢?”

盛武帝:“大胆咳,咳咳咳,咳咳……”

刚要呵斥,便止不住的咳嗽。

岑砚规规矩矩给盛武帝拍背,甚至伺候他吐了口唾沫,拿水给他漱口。

等折腾完这遭,盛武帝仍旧大口大口地吸气,不过令人遗憾的是,有着老年人的通病,进气少出气多,俨然是命不久矣的先兆。

岑砚又闭了嘴,询问盛武帝要不要喝药,他唤冯公公进来。

被盛武帝拒绝了。

只给他拿了两颗润嗓子的药丸含着。

拿的时候,岑砚闻到了浓重的参味儿,里面怕是还有千年老参入药。

但只作不知,盛武帝要,便给他。

药丸含住,果然气匀了不少。

盛武帝:“大胆,竟如此评价于皇子。”

岑砚:“方才要臣一句真话,眼下又是评价皇子,您到底不曾将臣看作子侄。”

盛武帝一愣。

岑砚笑道:“万幸,上京前阿爹千叮万嘱,臣心内也未曾有一刻,越过这道君臣之线,妄图成为陛下的子侄。”

意识到了什么,盛武帝直直看着岑砚,“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岑砚:“来之前没人同我说过,但是在您身旁做臣子这么些年,微臣能猜到一些。”

“若是不立六皇子,便是以摄政王的位置相许,立幼主了。”

“陛下,臣猜测得可对?”

盛武帝呼吸急促,赶紧闭眼,好半晌,才出声,感慨道:“岑功有个好儿子,可叹我一生征战,博下这偌大的基业,竟没有一个合心意的太子。”

岑砚尖锐:“是真没有,还是不愿有呢?”

盛武帝看向岑砚。

岑砚却好似剥离了那层温良的纯臣外皮,继续道:“六皇子不好吗?淑妃在世的时候,您可很喜欢六皇子的稚子心性呢?”

盛武帝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生硬道:“李央顶撞于朕。”

岑砚:“只因为他不愿替您遮掩,想为淑妃做一场法事吗?”

“有时候臣真的很不明白您。”

“太子小时候,将他教的愚讷的是您,他长成后,嫌弃他蠢笨太过好看透的,也是您。”

“再往后,太子结党,废太子的是您;圈禁是您的意思,不舍得打杀,事后太子猎场谋逆,下令处死的也是您。”

“甚至于您清楚地知道太子有所异动,却仍旧愿意配合做这个局,将太子余党一网打尽,不都是您做的吗?”

“废了,杀了,事后却为了太子的名声着想,不愿承认自己宠妃被他所杀?”

“您不觉得有些可笑吗?我想若是太子在世,怕也不多在乎多这一桩罪名了吧?”

盛武帝呼吸急促,在他欲开口前,岑砚打断道:“陛下还是缓缓,少动怒比较好。”

“哦,刚说到了什么,六皇子。”

“我以为,您对不住六皇子这个事,您是知晓的,就为着不愿意承认,就否定李央整个人,是不是多少有些……年老昏聩了?”

盛武帝拍床,“放肆!!”

“咳,咳咳咳,咳咳咳——”

岑砚给他拍背。

待缓过这一阵,盛武帝越发的体力不支,只得艰难扯回正事道:“这么说,你是不会同意立幼了?”

岑砚:“陛下想这天下大乱吗?”

“混账,岂会。”

岑砚:“那陛下就不该立幼主,这些年,朝堂上有能耐的臣子,杀的杀,贬的贬,朝堂大臣尽皆中庸,李仁与李德厮杀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挡,无能至此,再立一个儿皇帝,朝中无能人,皇帝无主见,岂不是大乱之兆?”

几次动怒,盛武帝许是真的没了力气,只想把后事交代好,竟是就此同岑砚辩驳起来。

“咳,呼呼,不是还有你,还有几个老臣在吗?”

倒是也变相地承认了这些年作为的不妥。

岑砚:“可是,能留下的人,都不是有心气儿的。”

“就拿臣举例,臣没有什么抱负,唯一的愿景就是回到封地度日,否则也不会在朝堂上待了这么多年,为您所用了。”

盛武帝一窒。

闭了闭眼,“哪怕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你也……”

岑砚:“臣不愿。”

“臣离京的时候,说过一番话,您还记得吗?”

盛武帝浑浑噩噩,记忆太久远,陡然问起,一时间也不知道岑砚说的是什么。

对这个结果岑砚不意外,主动复述道:“当年回封地的时候,臣说,愿为大盛守护滇地这一块边角,毕生忠心与陛下,陛下不需疑心。”

“臣现今,也是这般想的。”

“若是真有想法,当什么摄政王,整个大盛如今,不是唾手可得吗?”

盛武帝双目圆睁。

怒视岑砚。

岑砚目无波澜,平静回视,半点不惧。

从岑砚眼睛里倒映出来的身影,盛武帝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衰老。

已经老得,能有人蹬鼻子上脸,如此同他说话了。

盛武帝胸膛蓦的起伏,岑砚见了,翻手垂覆,几根银针落在盛武帝脖颈胸口,那股汹涌的感觉又暂时被压了下去。

但压下去了,盛武帝却短暂地一个字也说不出,兀自喘息。

岑砚知道为何。

气急了。

但是。

“陛下,臣话还没有说完呢。”

“这套针法是赵爷教给我的,可以暂时压制心绪波动,让人平静,不至于吐血。”

每个字盛武帝都听得懂,但不太明白。

什么意思,他会吐血吗?

这个念头一起,竟是不好否认,说不定,还真……

岑砚没有让盛武帝想太久,因为他又开口了。

“陛下是不准备传位于六皇子了吗?”

盛武帝心浮气躁,一时间没吱声。

岑砚:“臣懂了。”

盛武帝艰难地沙哑道:“你,你懂什么了?”

他都不理解。

岑砚如实道:“您不愿。”

“儿皇帝也不一定是想传位,您还想着身体能康健,多几年,好好考虑呢。”

盛武帝失语。

早前,他确实是这样考虑的。

“但多几年算多?臣第一次勤王的时候,您就说要考虑归属了,眼下距废太子去世,也有三年光景……”

“您不是不考虑,只是不愿意考虑罢了。”

“您不想将这个位置交下去而已。”

好似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盛武帝听完,不再大骂放肆,反而反问一句,“朕这般想,有什么错吗?”

“如果人真的能活万岁,那确实没什么错了。”岑砚扎心道。

盛武帝呼吸再度急促。

但那几根银针也不知扎到了哪里,怒火确实冲不起来,整个人都被迫平和。

盛武帝又咳了几声。

“不愿意就跪安吧,朕见下一个。”

岑砚:“可是臣还有些话想同陛下讲完。”

盛武帝看向岑砚,冷哼,“不会是什么气死人不偿命的话吧?”

“一些往事而已。”

岑砚:“我打小便和三皇子不对付……”

盛武帝松缓了神色,“你们确实互不相让。”

岑砚:“李卓短视,喜欢拿捏皇子身份,又自卑于母妃曾是宫女上位。”

“其实您也不太看得上这个儿子,不然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将他掰正,但是您都没有尝试过。”

盛武帝闭目,说话很慢:“朕哪有那么多时间,再说了,也未曾属意过卓儿。”

太子的选择,盛武帝对出生还是有些要求的。

李卓并不在他的选择范围内。

岑砚:“所以他不敢对太子如何,但是看不惯您亲自教养的我。”

“意图阉割柳七,暗中殴打郝三,还有刁难徐四,诸如此类的事,这些年他不知道做过多少回。”

“每回闹到您跟前,您还是护着他的。”

盛武帝:“不然呢,总是我的孩儿?”

岑砚:“有一次,闹得太大了,徐四那回吧,我拿刀抵着李卓的脖子,若是人来晚一刻,我的刀或许就不只是扎他的肩膀,而是扎进脖颈了,您还记得吗?”

盛武帝记得。

那次李卓实在是太过分,惹得岑砚发了疯。

到的时候全都是血,甚至岑砚还说了几句大不敬的话来。

岑砚:“臣当年说过,陛下护不了他一辈子,后面的话被陛下您打断了。”

盛武帝含混的脑子里意识到什么,正色看向岑砚。

还是那般娓娓道来的口吻,岑砚继续道:

“臣后一句是,他这辈子最好别落到我手上。”

盛武帝呼吸收紧了:“你现在同我说这个干嘛?”

“养子不教父之过。”岑砚笑笑。

盛武帝熟悉这个表情,带着些不正常的笑意,岑砚做出出格的举动时,常常这样。

“你……”

岑砚:“我觉得您很想知道,另一方面,我也很想告诉您。”

“其实,李卓是我杀的这件事。”

盛武帝混浊的双眼猛的睁大睁圆,目眦欲裂!

“你!”

岑砚点头:“对,后面还是我,嫁祸给了四皇子,没办法,他们两兄弟都太蠢笨了,但凡您能费些心力教导,都不至于此……”

“陛下,臣还记得,入宫后,您教臣与太子的第一本佛学,便是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开始的,涅槃经吧。”

“眼下情景,是不是正合了这句话呢?”

想到什么,岑砚又凑近了,一字一句道。

“刀插到李卓身上,他还是不信我敢动手呢。”

“我是看着他断气的。”

“那一刻,可真是畅快啊,这么多年的恶气,都尽出了。”

“后续射伤李德肩膀,带着李德游街,都不曾有此刻的舒畅。”

说着话,手却拂过了盛武帝胸前。

有什么一轻,盛武帝:“逆臣……哇……”

话没说完,一大口血喷涌而出。

盛武帝愣了。

后知后觉,岑砚取掉了他身上的银针。

岑砚只静静看着他。

那目光,和看死人无异。

盛武帝意识到什么,想止住自己暴怒的情绪,可惜,血还是一口一口往外吐,几乎是控制不住的。

感觉衣襟全是温热,盛武帝想说些什么,但只眼前却越来越黑,身体越来越轻。

……

看着昏迷的盛武帝,岑砚站起了身,平静道:“臣的话说完了。”

冯公公一进门,闻到血腥气息,一下子就知道不好了。

却先行被岑砚抓住了。

岑砚:“劳烦公公领我去偏殿。”

冯公公语无伦次:“可、可是……”

“放心吧,陛下只是数落六皇子,气急攻心,今夜没事的。”

今夜没事,那不就是……

岑砚冷声道:“公公带路吧。”

意识到岑砚没有说笑,冯公公愣了片刻,到底点了头,让小徒弟和太医忙,领着岑砚出去了。

出了寝殿,岑砚才道:“陛下意欲立幼,所以,没有传位诏书了。”

“准备准备,明日让大臣拥立新帝吧。”

冯公公什么都说不出来,只点头。

岑砚:“后面的几个人,但凡有异动的,你知道怎么处理。”

“李央要是坐不稳,公公知道自己的下场的。”

冯公公吞咽了下,“老身知道,多谢王爷提点。”

扭头进了偏殿,庄冬卿见了岑砚站起身,不安道:“是发生什么了吗?”

“我瞧着外间宫人在跑。”

岑砚微笑道:“无事,不过陛下又咳嗽了而已。”

冯公公:“……”

冯公公:“老身先去寝殿看顾陛下了。”

岑砚:“公公辛苦了。”

寻常的口吻,却讲得冯公公背后冷汗直冒。

无它,实在是和方才的模样,差得太多了,让人无法正常去听。

冯公公又咽下一口口水,先后向三人都行了大礼,转身出了偏殿。

庄冬卿:“冯公公怎么这样?他……”

话没说完,却被岑砚打断道:“卿卿,我们可以回家了。”

眼含笑意,风华无二。

庄冬卿愣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家,不单单指的是王府。

庄冬卿:“你,你的意思是……”

“对,我们可以回真正的王府了。”

那这样说,盛武帝就……

庄冬卿:“那可真是……”

“太好了!”

岑砚笑起来,笑容灿烂,“我就知道你也会这样想。”

庄冬卿还是有些不安:“那我们现在是……?”

“出宫啊,一会儿陛下还要见别的臣子呢。”

啊?

庄冬卿:“还,还见得了吗?”

岑砚:“自然能。”

躺着见也是见。

“哦,哦哦,那,那我们走?”

“嗯,我们走吧。”

扭头,岑砚问:“安安呢?”

六福:“在我这儿,走累了,睡了。”

岑砚:“我来背他吧。”

六福将岑安交给了岑砚。

小崽子扒拉在他爹的背上,半梦不醒的。

岑砚就这样,背着一个,牵着庄冬卿,一步步走出了宫。

当夜,盛武帝昏迷不醒。

两日后,盛武帝殁,享年六十又二,举国哀掉。

并未留下任何传位口谕与诏书,由朝臣自发地拥护六皇子李央继位。

*

一个月后。

数量马车停靠于定西王府前。

早早起了身,庄冬卿眺望晨曦的上京,直到马车内传来一声“卿卿”的呼唤,庄冬卿这才回神。

岑砚掀开帘子,对着庄冬卿伸出了手。

“该走了,卿卿。”

“哦哦,我就是再看一眼。”

“舍不得吗?”

“那倒一点都没有。”

握住岑砚递来的手,双掌交扣,岑砚被庄冬卿的话逗笑。

晨曦的光打照在他侧脸,手腕露出的南红珠串也在光晕下熠熠生辉。

庄冬卿也笑。

“终于可以走了,我好高兴啊,阿砚。”

“我也是。”

“封地好玩吗,我有点迫不及待了。”

“好玩啊,不是你说的吗,彩云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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