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的金娘娘来历,如约知道,她是内阁首辅金瑶袀之女,金阁老当初为晋王夺取天下,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乾坤大定,该论功行赏了,金瑶袀便送女儿入宫,想着起码能挣个皇后的位份。
无奈皇帝奇怪得很,至今不曾立后,只封金娘娘做了贵妃。虽然六宫无后,以贵妃为尊,但金娘娘仍是不高兴。不高兴了自然喜怒难料,热衷于找所有人的不痛快。
带路的小火者看来吃过苦头,一进宫门就虾了腰,断乎不敢按章程办事,只敢死等。停在台阶前旋磨打转,好不容易等里头出来一个宫女,小心谨慎地叫了声“姑姑”,“针工局派人给娘娘送衣裳来了,人在这儿候着,求姑姑代为通传。”
金娘娘是皇上跟前红人儿,殿里伺候的宫女也高人一等,几乎是拿鼻子眼儿瞧人的。
那鼻子眼儿转过来,笔直对准了低头捧着包袱的人,随意撂下一句:“跟着来吧。”把人带到了殿里落地罩前,又让站住,“等着,传你了,你再进来。”
如约说是,站在那里静静等候。
也不知今儿金娘娘心境怎么样,只听内寝传出一道懒散的声线,百无聊赖地问:“皇上今晚翻了谁的牌子?”
宫女回话,“谁的牌子也没翻。先前养心门上的六儿说漏了嘴,说太后下半晌违和,主子爷上咸福宫去了,怕是要在那儿侍疾呢。”
金娘娘的语调里带上了笑意,拖着长腔道:“今儿违和,明儿又违和,太后啊,这是没个康健的时候喽。”
也是,小儿子篡了大儿子的位,还把大儿子杀了,太后哪能过得去这道坎。于是新帝登基,她没有接受朝贺,原本升格当了太后,应当搬进慈宁宫去的,她也反其道而行,窝在了西北角的咸福宫里。
皇帝下不来台,又不能将母后如何,只有尽力讨好孝顺。因此登基之后宫中没有办过任何喜事,皇后没册立,连后宫都鲜少流连,五年下来颗粒无收。这么着,金娘娘还气得过些,反正大家都没子嗣,也就没人能靠母凭子贵,爬到她头上去了。
确定了皇上的行踪,金娘娘宽怀了,发话让针工局的人进来。
如约敛神,一步步进了内寝,眼睛自是不敢抬的,只盯着金娘娘脚上的镶米珠凤头鞋,小心翼翼把包袱往上敬了敬,“回娘娘话,上回的珊瑚锦袄有错漏,照着娘娘的示下拆改完善了。掌司派奴婢送来,请娘娘过目。”
手上的分量一轻,包袱被宫女取走了,只见紫色的袍角往来,很快把雁来红的袄裙展开,架了起来。
金娘娘无疑是挑剔的,在拆改过的衣裙前看了良久,从配色到花样,从针脚到滚边,一处都没有放过。
边上的宫女已经做好准备,即便再妙的活计,娘娘都能挑出毛病来,可以等着娘娘大发雷霆了。结果这回竟料错了,娘娘非但没发火,还破天荒地问那宫人:“衣裳是你改的吗?你是怎么想起来,用藤黄和花青来配色的?”
“是奴婢改的。”如约俯了俯身道:“《遵生八笺》中说,十样锦乃枝头乱叶,有红、紫、黄、绿四色,雁来红,以雁来而色娇红。奴婢以前些许学过一点书画,知道藤黄、花青加适量淡墨能调制出十样锦。既然如此,用这两种颜色做牡丹带,想必不会出错,因此斗胆试一试,但不知是否合娘娘的心意。”
心高气傲的金娘娘,虽然很多时候刁蛮不讲理,但有一宗好,不会为难有真才实学的人。不过因着这人是个卑贱的宫女子,待要夸赞又觉得跌份子,便淡淡“嗯”了声,“说得头头是道,东西也比上回的强些,就免了你的拆改之苦,留下吧。”又随口吩咐侍立的宫女,“赏她一把金瓜子儿,跪安吧。”
如约松了口气,今天的运气算是不错,总算能囫囵个儿出来。原本她自告奋勇来永寿宫,就是为了看一眼养心殿。她知道皇帝理政在乾清宫,晚间休息回养心殿,虽隔着宫墙抓够不着,但能就近望见,便更能坚定她的信念。
可惜不能久留,往宫门上去时,她刻意放慢了步子。左边是吉祥门,右边是嘉祉门,门上有几个太监站班儿,什么时候换人,她都得了熟于心。
小火者急于回去,催促道:“姑娘,快着点儿吧,您不是还要出宫呢吗。这都下了钥了,回头遇上锦衣卫,麻烦着呐。”
如约忙应了声,收回视线往西行,迈过纯佑门,约摸十来步就是螽斯门。螽斯门是西二长街的南门,西二长街贯穿了整个西六宫,她因没有进过宫,并不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
天刚擦黑,穹顶变得深蓝,宫城夹道内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人还没经过螽斯门,忽见一盏灯笼从门里挑出来,一个太监边却行,边给后面的人引路,弓着身子低着头,轻声细语道:“您留神脚下。”
转瞬,一片满绣的袍角从门内迈出来,襞积处的描金纹样因脚步扩张,明晃晃暴露在灯笼光下,是绵延的云龙纹。
如约在针工局,做得都是大内的东西,自然熟悉这种纹样。脑子里顿时一声嗡鸣,太阳穴像被人砸了一拳似的,几乎压制不住那种欲吐的感觉。
她知道,这人就是她日夜牢记在心上的人。她想过千百种见面的方式,却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这空空的夹道里忽然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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