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徒然这时候有说话吗?她又在想什么呢?
杨不弃瞟了眼旁边的兔头人,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呼出口气。
好奇怪。明明对方一点回应都没有。但莫名就是觉得心头松快了不少。
不仅仅是因为倾诉——杨不弃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此刻的放松与安定,并不全是因为倾诉。
他垂下眼眸,这才注意到,自己方才不知不觉地,又往徐徒然这边靠了不少。他后知后觉地想拉开距离,却没舍得拉开太多,抬头看了眼浩渺的天空,忽然低笑了一声。
“偷偷告诉你,其实那种对世界的怀疑,我以前也有过。”
“在我刚觉醒的那段时间。”
“我是因为一次可憎物导致的意外觉醒的。醒来后就在医院了,人没出什么大事。但当时……我其实一直莫名有种感觉——我实际已经死了。或者说,过去的那个我已经死了。”
“我记得‘我’过去的所有事。但那些事对我来说都特别遥远,好像属于另一个人一样。我只是在他身体里苏醒,顺便继承了这一切……连带着这个世界,对我来说都很陌生。”
“我和当时的精神检测员说过这件事。但因为没有测出任何实质性的问题,他们就认为这只是精神受到刺激导致的后遗症。我不想给人添麻烦,也就没再提这个事。但那段时间……真的很难受,不管是对于‘我’,还是对于‘世界’,适应起来都很困难。”
“那个时候,我经常会做一个梦。梦里,我整个人嵌在地里……不,应该说,我就是那片大地。硬邦邦、干巴巴,一动都动不了。但我莫名觉得很心安。我觉得那才是我应该在的地方……”
杨不弃说到这儿,似是自己都觉得荒谬,忍不住又笑了一下,内心又有些庆幸,徐徒然听不见他这些疯话。
他望向旁边的兔头人,后者正扒着栏杆,静静地看向远方。
明明是有些诡异的造型,他却盯着看了很久。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次喃喃出声:“但,那个地方,不美好……”
几乎同一时间,徐徒然下定决心般开口:“其实,我的记忆里面,也不全是模糊的。有一段,我就记得很深刻,感觉也很真实……当然也有可能只是个梦。”
杨不弃面露思索:“那个地方很黑,感觉像是被光抛弃了。没有生命、没有颜色。”
徐徒然认真回忆:“我感觉我不像人,倒更像是——一颗蛋?或者火球。”
杨不弃:“我的身上……我是说,土地上,都是干涸的。死气沉沉,千疮百孔,遍地废墟。我躺在那里,不知躺了多久,麻木得像是巨大的尸体。”
徐徒然:“我要去个地方——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但我知道,我一定要去个地方。然后占领那里,吞噬那里。让所有的生命都为我臣服。”
杨不弃:“直到有一天,我听见天空传来巨大的响动。我睁开眼,看到天突然变得很亮。”
徐徒然:“于是我从……从不知道哪里脱离,降落。我身上很热、滚烫,把周围的一切都照得发白发亮。”
杨不弃:“有什么东西落下来了。一颗发光的东西。”
徐徒然:“然后我就开始陨落,冲向下方的土地。”
杨不弃:“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喜悦。那是一颗星星。从黯淡很久的夜空里,掉下了一颗星星,掉进了我的怀里。”
徐徒然一拍栏杆:“我感觉很兴奋,我觉得我终于能开饭了!”
“于是,整个夜空都被照亮了。干涸的大地上,忽然有了色彩。我像只沉睡很多年的老乌龟,从地里爬起来,抖掉身上的土,摇摇晃晃地朝着那颗星星掉落的地方走去。”杨不弃缓缓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随即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很可惜,我的梦境到这里就结束了。不管梦到几次都是这样,再没有后续。”
徐徒然冷静下来,亦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诶……没头没脑的记忆,感觉还是更像做梦吧。说不定也是别人给‘设定’好的呢。”
两人扶着栏杆,彼此对视一眼,陷入了齐齐的沉默之中。
杨不弃目光移动,落到徐徒然正扶着栏杆的、毛绒绒的前爪上。
他的手也按在栏杆上,距离那只毛绒绒的兔爪子,只有一点点的缝隙。
杨不弃默了一下,试探地抬起手,往徐徒然的方向挪了些许,最后却还是收了回来,反而落在更远的位置。
徐徒然还在眺望着远方,两只长长的兔子耳朵从后面垂下来,莫名显得有点乖。
杨不弃望着她的“耳朵”,再次笑起来,这次的笑容,却是真正放松了不少。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从包里拿出纸笔,当着徐徒然的面在上面写字。
【你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因为幻觉的弱化,这行字徐徒然还是能看到的。她读完纸上的内容,有些诧异地看了眼前的焦黑人影一眼,旋即笑了下,轻轻点点头。
“走吧,该回去了。”她拍拍焦黑人影的肩膀,顺势拉了下他的胳膊。杨不弃顺着她的动作转了下身,背包里一个东西忽然滑落在地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楼下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尖啸——下一秒,笼罩在两人周围的幻觉倏然消失。
杨不弃望着忽然出现在面前的人脸,不由一怔。徐徒然却是见怪不怪:
“肯定是小土狗又被罚了。它在被校规制裁时,幻觉都会暂时消失。”
估计是挨打太疼了,顾不得其他了。
杨不弃似懂非懂地点头,徐徒然已经蹲下了身:“你包包拉链没拉好?怎么本子都掉……诶?!”
因为本子是敞开着正面向下掉在地上的,徐徒然捡起时就习惯性地拎着本子的后脊将它拎起来。没想到随着这个动作,几张纸从本子里飘了出来。
杨不弃惊讶地瞪大了眼,徐徒然已道了声歉,又俯身将掉落的几张纸捡起。
她目光无意中往纸上一瞟,动作忽然一顿。
同一时间,杨不弃跟着蹲下了身。
“等一下。”他匆忙道,“不对劲。我没有撕过这几页纸——”
“这纸上写的什么?”徐徒然同时道,“看上去笔迹好乱。”
杨不弃:“……”
他惊讶地看向徐徒然,才浮上心口的疑问瞬间被压了下去:
“你看得到?”
“……啊。”徐徒然莫名其妙,跟着突然反应过来,打开本子就准备将这些纸夹回去,“如果是我不能看的东西的话……”
才刚动作,手腕忽然被杨不弃一把抓住。
温热的触感从皮肤上传来,她看了杨不弃一眼,微微挑眉。后者则像是僵了一下,顿了几秒才忙松开手。
“没关系。你看好了。”杨不弃尽可能平静道,“但我需要和你好好谈谈,这上面的内容不是……嗯?嗯?!”
话未说完,眼前的人再次变成了黑色兔头——幻觉又生效了。
杨不弃:“……”
像大槐花这种尽给人添麻烦的,就不能多罚它一会儿吗!
杨不弃暗暗咬牙,忙再次拉住徐徒然的手,牵着她往楼外走去。
勤学楼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志学楼还在上课。图书馆有屈眠和方醒——作为真正需要学习的人,他们这两天一直都请假,在图书馆自己刷题复习。
两人离开勤学楼,思索片刻,还是去了实验楼。
又回到了那间化学实验室。
直到徐徒然坐稳后,杨不弃才再次拿出那本笔记本,认真推到她的面前。
“先说好,这里面的内容很可能会动摇你的世界观。你最好先做个心理准备。”
“没事,反正本来就已经是摇摇乐了。”徐徒然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毫不犹豫地翻开了本子。
方才那几张纸胡乱地夹在其中。徐徒然拿起一张,快速扫了眼,奇怪道:“怎么还有涂改啊。”
“因为原版就有涂改。”杨不弃解释道,“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在学生仿制工坊捡到一本册子吗?这纸上的内容,就是默写的那上面最后几页。我默的时候,把其中的修改痕迹也照搬了。”
“那挺好啊,不跟一手资料一样。”徐徒然开始整理几张纸,试图给它们排序,“这写的都是什么?内容有些乱。”
“……嗯,感觉像是在梳理思路时随手记下的。”杨不弃点头,“你看这里,其实有提到一点——”
“‘我昨晚在预知回廊上,又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徐徒然就着他的手指念出那一行字,若有所思地抬头,“这个预知回廊,就是预知倾向的升级空间吧。”
杨不弃再次点头:“整体来看,这些都是上官校长在预知回廊升级时,从那空间中窥探到的零星‘知识’。至于有没有别的来源,暂时无法确定。”
预知……这个关键词再次出现。徐徒然心中一动,忙将目光移到那些纸张之上。
就如杨不弃所说,那些纸上的东西似乎都是随记,短且毫无规律。
其中还包含了不少摘录的符文以及意味不明的咒歌,徐徒然通篇读下来,很快就从其中摘出了部分关键内容。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我曾试探过其他的预知能力者,从未有人像我一样,能清楚地记得沿途所见,还能看到那些记录着文字的石碑。】
【但即使是我,也看不清太多。我只能看清一部分,少而又少的一部分。】
【……[它]。我不知道第几次看到这个词了。我其实想写的不是这个字,但很奇怪,当我落笔时,就自然而然地写成了[它]。】
【它目前还不存在。但它迟早会到来。它很危险……我们似乎该为那一天做好准备?】
【可憎物是它的能量残余。能力倾向也是。所以这就是能力者也会变成可憎物的原因?】
【等等……到底是[它],还是[它们]??!】
【……辉级是个危险的分界线。辉级的能力者可能会成为它们孵化的温床。它们是铁线虫,我们就是螳螂。】
【但似乎不是所有的辉级都危险……我需要再进一次预知回廊。我需要将上次的石碑看得更清楚些。】
【能力倾向的来源不止一个……是两个吗?(这条记录上有修改痕迹。“两”字被划去,反复修改为其他数字。最终定为“三”)】
【……预知是安全的,但全知不是。天灾是安全的,但战争不是。野兽是安全的,但混乱不是。长夜是安全的,但永昼不是。】
【秩序和生命。这两个很难说安不安全。它们排斥这两个倾向,但并不畏惧。起码不像对预知、天灾、野兽还有长夜这四个倾向那样畏惧。】
【它们到底在畏惧什么?】
【秩序是为对抗混乱而生。而永昼是从长夜里偷来的。这就是这两对倾向无法共存的原因吗?】
【真正的对立与竞争,似乎并不在这两组之中。】
【……升级的空间不是死物。它是活的。】
【它居然是活的!!!】
【它为什么选择我?为什么只有我?!】
【我们的存在到底是什么?是供铁线虫寄生的螳螂,还是供人取乐的玩偶?】
……
【……我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是仪式。】
【整个世界,所有的时间,都是一场盛大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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