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县令比她想象中年轻了不止一轮,看着也就二十几岁。

虽说县令七品官,但这个年纪做到这个位置,也算年少有为。

他未着官衣,肩上披着一件半旧大氅,渐暗的烛光照亮他的半身。

这个年轻人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态度松弛得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来客。

“明府好胆量,”她说,“不问敌友先称来客,若此客——”

“——是刺客呢。”

年轻人微微笑了起来:“无声无息夜入县衙,杀裴某一介书生大概易如反掌吧,怕也无用。”

怕么?难说。

但面上的镇定并不是十成十的。

在三两句交谈之间裴纪堂已经大致打量过来人。

那是个女人,未佩刀剑,也未蒙面,步法轻盈,应当有武术底子。

她有一张很没特色的面孔,稍高的颧骨和线条锋利的眼睛给人一种并不良善的印象。

在黑暗中那双黄色的眼睛像是兽一样发光,让人难以忍受来自它的注视。

她大概就是那个神医,他差人去寻她,但没想到居然是这种方式见面。

“不与明府闲话,”嬴寒山说,“我本来是想今晚就带着我妹妹走,但终究不甘心,所以来见您一次,问您一句话。”

走?裴纪堂蹙眉:“请说。”

“我未曾作奸犯科,也无妖言惑众,不过是行医救人。明府为何要捉拿我?若是我不容于此地,那我与妹妹即刻就走,不待明府动手。”

裴纪堂脸上浮现出错愕来,他站起身,正对着嬴寒山:“裴某从未下令捉拿足下。城中疫病流行,医者束手,唯有足下有法医治。裴某寻足下不得,使人遍访街巷,请足下前来一叙。何来捉拿一说。”

嬴寒山眨了眨眼睛:“明府不知情?”

“并不知情。”

她耸耸肩,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好啊,那我现在就在这里,裴明府找我来有什么话,说吧。”

他没有跟着坐下,裴纪堂正色,对坐在那里的嬴寒山拱手:“淡河县偏远之地,本就人丁稀少,物资不足。如今遭逢大劫,生民危急,裴某才不配位,于此大灾前束手无策。欲请足下暂留城中,医治百姓,教裴某以救民之法,裴某愿重金以酬。”

“哦……”嬴寒山向后仰了一下,“你想让我教你怎么医治瘟疫,顺便留下治病?”

“是这样。”

“我不干。”她干脆地回答。

“我不知道明府现在说的话是不是说谎,不管是还是不是,我都不答应。”

“如果是,我不原谅一个莫名其妙刁难我的人。如果不是,那你手下的人就很值得商榷,我对明府的处境忧心,也不确定要是发生什么事,明府是否能保我。所以告辞,今夜我就带着妹妹出城。

“且慢!”

他绕过桌子前驱两步,合手对嬴寒山长揖:“足下且慢。”

“裴某知道世间无此待客之礼,足下救人性命却被缉拿,心有怒气,理所应当。不论足下今夜走与不走,裴某都向足下致歉。一则,某御下不力,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二则,某竟无知无觉,至阁下深夜至此仍不知事情严重到如此地步。明日清晨,某将张榜罪己,晓之于百姓。”

“但……”

“作为淡河县令,裴某还是想恳请足下再留数日。裴某有过,此地百姓无过。若因某一人之过触怒足下,而使满城百姓不得治,某死不足偿。”

他保持着长揖的姿势,没有起身。

嬴寒山慢慢地眨着眼睛,没有动,仿佛在等多久他才会直起身来。

而裴纪堂拱手弯腰,似乎将要把这个姿势保持到她离开。终于嬴寒山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肘,示意他不必继续。

“好吧,但是我有条件。”她说。

“一则,我不会教给任何人医治疫病的方法,因为这不是普通的病症,也没有我之外的人能够治疗。但我会留在这里,直到最后一个人恢复健康。”

“二则,我不能作为一个外来的所谓神医留在这里,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正式的,可以为我背书的身份。”

裴纪堂愣了一下:“足下的意思是?”

“我姓嬴,嬴寒山,自终南以南来,父母皆是隐世的医者。”她对着裴纪堂轻轻歪了一下头,“不知道明府这里缺不缺这样一个门客。毕竟……我说了,我对您手下那群人现在很不放心,除非您把我放到和他们平等的位置上。”

这年头递个简历都费劲。

嬴寒山不再说话,她等待着裴纪堂的回应。这么多天的筹备只是为了这一刻,她在谈判中占据主动权,但谈判结果不由她决定。

几秒钟的沉默后,裴纪堂再次拱手:“裴纪堂,沉州人,蒙君不弃,得君之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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