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儿?

视野里,街边吊脚楼一层用大木板与青石板相连做了个短桥,不少摊主正在自家吊脚楼一楼售卖着一些手工艺品。

谁在说话?

“是我活得太久,把他们都熬走了。”

那白胡子摊主瞧了一眼自己,又笑着开口,眼睛瞄向了吊脚楼一处半遮着天,停着一只黑百灵的屋檐,

“皆求那不死,真若此,看着亲近之人离去,才谙尽孤眠滋味。”

......

“哈啊......哈啊......”

呼吸短而急促,忽然的惊醒叫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睁眼便是一片花白,缓了大半晌,才模模糊糊看清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苍老发白的手,遍布刺眼的皱褶,再不如从前那般细腻滑嫩。

偏头望去,身旁空空,并无自己经久已然习惯的那人体温与温存。

叩、叩、叩

叩门的声音不轻不重,又带着些小心翼翼,没有得到屋内人回应,敲门声提高了些,再次响起。

叩、叩、叩

“笃笃?”温和的声音带着些担忧,跟在敲门声后轻轻从屋外传来。

于淮舟将指尖发凉的手慢慢放下,这才想了起来。

是了,今日和殷渔大吵一架,两人分房睡了。

说是吵架,其实是自己使了性子发了脾气,叫哥哥无奈至极,又被坏脾气的自己赶出了屋门去。

“笃笃?”门窗之上,一只大手的黑影抵在门框前边儿,似乎再得不到回应便要破门而入。

“在。”声音一出,苍老又沙哑,于淮舟手指扣紧了榻边,抿了唇。

“叫哥哥进去吧,好吗?”殷渔站在门口,弯眉紧蹙,如今已经丑时四刻,可杏眸中清明无比,他根本没有入睡,“哥哥睡不着。”

“笃笃?”

“......进来吧。”于淮舟听见了自己沉重缓慢的呼吸声。

屋门被打开,又很快被关上,屋外的寒冷被隔绝在外,温暖宽阔将自己拥入怀中。

“还在气哥哥?”殷渔将怀中人银白的长发仔细理好,偏头用自己下颌轻轻抵住于淮舟的头侧,握住了他指尖发凉的手,声音温和,“外边儿飘雪了,笃笃冷么?”

窗外一轮冷月,细碎的雪花从四面八方飘入院里,殷渔和于淮舟,此时在京城中。

物转星移几度秋,人的后半生,似乎都是在告别。

先是舅舅谢清风的死讯,当时于淮舟恰巧在京城过了五十八岁生辰,听于府侍从小心翼翼的报了话,愣在原地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母亲谢鸢鸢掩面,一声极轻的抽泣声传来,于淮舟回神,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

于淮舟跟着母亲回了娘家,殷渔几人跟随。

谢清风年过八十,是寿终正寝。

那几日于淮舟脑中发懵,常常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胸闷窒息,在某个瞬间忽然清醒,探望四周苍白丧幡全是不真实感。

而后过了两年,谢鸢鸢走了。

同年六月,于礼寻妻而去。

于淮舟似乎麻木了。

丧事由于淮舟一手操办,殷渔几人不敢将自己悲伤情绪透露出一点,小心翼翼搭手帮忙。

那段时间次次看向于淮舟,那双疲惫的狐狸眸中遍布血丝,惨杂着泪光红透了一片。

而后殷渔怕他触景伤情,将京城于府打理好,一切仔细收了尾。

哄着于淮舟回到景湖镇,过了一月似乎一切恢复正常,直到快到仲秋之夜。

今年没有京城来的催回家书,和寄来的月饼盒了。

那夜情绪溃提,于淮舟将殷渔赶回院子里,自己在飞花阁绕竹斋里坐在榻边肩膀发颤上气不接下气。

泪洒一整夜,黑百灵在窗外听了一整夜。

岁月骛过,于淮舟已到花甲之年。

赵九和赵五如今也是跟在身边,除了这主仆三人,院内如今长住着的也就殷渔和谢意夫夫、宿野夫夫,还有一个小诺布。

这几人依旧是从前的样貌,从未变过。

不知是不是商量好,院中几人在某一天里都化成自己年老模样,吓了小诺布一跳,逗得于淮舟哈哈大笑。

“原来老了都和笃笃一般丑。”于淮舟笑的眼角几根大褶子绽开了花,缓着气摆了摆手,“行啦,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变成如今这样我看不习惯,且不是提醒笃笃自己年纪大了么?”

自己便罢了,于淮舟不愿意瞧见殷渔几人为了自己变成这般衰老摸样。

且一群老头儿四肢强健,上个楼梯健步如飞,扛米劈柴挑水反掌之易,粗气都不喘一口,这场面实在是诡异。

“出门?”谢意瞧向自己对面坐着喝茶的殷渔,轻声问道,“师兄准备带淮舟去哪儿?旅途劳累,且赵九、赵五如今亦不方便,淮舟身子是需要仔细顾着的,不如我和阿霁陪着去吧?”

“都不带。”殷渔轻轻摇头,“就我和笃笃,出去玩玩,他闲下来便乱想,出门叫他有事可做,心中也好舒坦些。”

殷渔和于淮舟出门过后一个月的那个清晨,赵五没能叫醒睡梦中的赵九,又过大概四个月,宿野傍晚去叫赵五吃饭,没能敲开那扇屋门。

按礼操办,谢意受了赵五的托,将二人魂魄一同送出,这个消息没有传到旅途中那两人耳朵里。

众人心里都是闷闷的,院内不同往日,再没有高谈欢笑声音传来。

殷渔夫夫的路途,持续了近五年,山川河流、天下美景大多走了个遍,于淮舟的身子逐渐跟不上本就缓慢的路程脚步,马车调头,二人回了京城于府。

“头发又少了些......”

“脸都朝下松了......”

“我方才打算做什么来着......”

“牙又掉了一颗......”

“哥哥,笃笃是不是很丑......”

“我明明与你说过的!”

“我就放在这儿的,你能不能别乱动我的东西!”

“什么叫我记错了!就是你根本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如今笃笃这般,你殷渔不也瞧着烦了么?!”

不愿怀中这小人焦虑,今日殷渔便将自己也化作老态模样,却好心办坏事,叫于淮舟暴跳如雷,非说殷渔在讽刺自己。

后来被赏了一床被褥枕头后,殷渔被赶出屋内,心中忧心,此刻将人重新拢入怀中,心中稍安。

背后本就虚虚环着自己的手,忽然无力垂落。

杏眸睁大,一滴滚圆的泪珠接连着好几滴砸落在怀中人银白长发。

“呵额。”

谢意捂着自己心口,猛然从榻上坐起身,喘着粗气。

“先生?”蒋霁愣了一下,立即跟着坐起,蹙眉将谢意身子扶稳,叫他靠在自己怀里,“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谢意一手顺着胸口,缓了两口气,摇了摇头翻身而起,拉着蒋霁便抬腿下榻:“咱们入京一趟。”

小诺布被从睡梦中捞起,院门落了锁。

漆漆长夜,淡金神灵之力驱车,马车如飞一般朝景湖镇外疾驰而去。

一夜一日,此时明月高悬,京城于府大门被叩响。

半晌之后府门缓缓拉开,府内门前站着那高大男子长发凌乱,面上苍白,杏眸空洞,身子摇摇欲坠,几欲破碎一般。

柳叶眼红了一圈,谢意上前握住那人垂在身旁无力的胳膊,声音都在发颤:“师兄别怕,咱们寻得到他。”

萤火芝露金灯花,花香诱人,开一千年,落一千年,一生孤独,能叫人带着前世记忆同肉体一起转世投胎,是谢意在那天道老头花池中采来的。

“诺布。”谢意双手掐诀,淡金光雾绕着被黑金藤蔓护好的那具尸身,轻声唤着一旁小人,“瞧清楚,嗅清楚,日后要寻这魂。”

淡金光雾逐渐刺眼,将那安静的尸身包了个完全,白衣道士闭眼,脸庞流下一道泪水,很快随着口中咒诀一块儿逝去。

淡金光雾散去,方才黑金藤蔓包裹之处空无一物。

蒋霁抬手拍了拍殷渔的肩,丹凤眸也红了一圈。

虽然知晓那人总会转世归来,但众人心中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块儿什么。

不敢将殷渔独自放在一处,谢意几人轮番作伴,赶都赶不走。

今夜无月,灰云遍空,几十年前殷渔和蒋霁在上湖约好的九酝春酒,没想到是此时喝的。

“喝两杯。”蒋霁提着两个大酒坛,在于府花园寻到那躬着身子依靠在亭中柱下的落寞身影,挨着他不远在地面上坐下。

丹凤眸避开那人染了水光的面庞,也不等那人回应,就垂眸自顾自开了坛,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两个大海碗:“七七之后,宿野大哥将京城换主之事处理完,咱们将此处收拾收拾,便去寻他。”

尹显麟劳心劳力生了一场大病,如今被烛秋渡带回了玉京宫,这天下又要换主了。

殷渔从前便将人选敲定,这几日宿野正忙。

“......”殷渔闭眼,面上泪光加重,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轻得不得了,“我自己去。”

“不成!”蒋霁将其中一个海碗倒满,递到殷渔手中,“你自己去先生定是不放心的......我便也不放心。”

殷渔接过海碗一饮而尽,蒋霁要拦都来不及。

“......”蒋霁又给他倒了小半碗,抬头瞥了一眼殷渔,“先生说记忆比魂慢,寻到了说不定还不记得我们,不是要带着诺布慢慢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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