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黢黢空无一人的街巷,惟有马车轮轴轱辘的声响,掀开帘幔,还能看见野猫抓硕鼠的场面。我疲惫地靠在车厢内侧,心已低落沉谷。
曹植说出的话只被众人当作儿戏,草草收场。击鞠宴散后,叔父崔琰当晚便向曹操告了假,要将我带回崔府三天。府门外叔母已张灯挑烛等候多时,崔铖自从军后,一直留宿军营,有夏侯尚看照着,其他崔锐、崔铭等兄弟个个都已长成。可是,在气氛凝肃的饭桌上,人人都默不作声,用过晚膳后,崔琰把我带到祠堂敬香。他虔诚恭敬地对着祖宗派位,絮絮念念:
毋道人之短,毋说己之长。
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
世誉不足慕,唯仁为纪纲。
隐心而后动,谤议庸何伤?
无使名过实,守愚圣所臧。
在涅贵不淄,暧暧内含光。
柔弱生之徒,老氏诫刚强。
硁硁鄙夫介,悠悠故难量。
慎言节饮食,知足胜不祥。
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
崔琰诵读的,是章和帝年间着名学者书法家崔瑗的《座右铭》,崔瑗属博陵崔氏,父亲崔骃、儿子崔寔、侄子崔烈都是东汉享誉盛名的学者。
“听中郎将讲,近来数年,你文章写得极好。想我清河崔氏一门,自地方肇乱、流离逃散之后,族谱载录混阙,几莫辨叔祖伯祖。博陵崔氏一房,数脉在南阳发展甚茂,前几日还有书信往来。现今两房散佚丁户,业已计定,只需你誊录两份,难辨讹字稍加修订,一份寄与南阳,一份移归清河。数典忘祖之事不可为,这三日,你就在此处抄录罢!”说毕,崔琰拂袖便跨槛而去。
数典忘祖?我呆呆凝视着宗祠列设牌位,环顾堂内萧然,阴风四起,不觉已忘恐惧。
抄吧,抄吧,先从叔父最想让我抄的家训抄起吧!纵有千般委屈愁肠,至亲不在,无怙无恃,又有何怨何言可诉?我研墨削竹,一点一点,从头至尾抄起族谱来。不愿翻自家族谱,倒先拿了博陵崔氏一方的卷籍来读。
博陵崔氏旧谱,文字多有漫灭不识,在昏暗的油灯下,我依稀在黄厚的皮纸上辨识得末端尾页如此文字:
第十一世孙
崔骃生于建武二十三年涿郡安平县年十三通诗易春秋博学有伟才尽通古今训诂百家之言善属文少游太学与班固傅毅齐名常以典籍为业未遑仕进之事骃拟杨雄解嘲作达旨以答焉分二房长房长孙即前太尉崔烈烈生子钧州平骃次子瑗孙寔
……
第十五世孙
州平长女旸小字子楚生于□□年南阳城外隆中白水紫峰岗地
配氏
……
我看着那比我小五辈的博陵崔氏女,暗思道:子楚?这名字好生耳熟,到底在哪听过呢……不是战国时在赵质子嬴异人么?单名一个旸,应生于旸谷日出之时,可惜年月字迹磨损不清了……配氏后面没有名姓了,应该也如我一般尚在闺中。不知是几岁孩童……但是怎么那么巧合生在隆中呢?士族族谱向来受当权者经手查阅,若我崔氏族与南阳诸葛氏有所瓜葛,只怕会落人口舌。
这样想着,我信手捉笔,涂抹掉了那个小名子楚的出生地,再抄录时也只留了个名姓。如此反复多次,凡是族谱有曹氏势力避讳的,皆被我有意曲笔隐藏。
抄了一天一夜的族谱,总算基本告竣。在第二晚的膳桌上,叔母连连给我夹菜,嘘问在世子府冷暖用度。我埋头吃粟饭,大气不敢多喘,觉得对桌的叔父崔琰很奇怪,也不敢对话交谈。在快吃完的时候,才听见崔琰娓娓道来:
“相府参军陈长文,听过否?”
“陈群?”我点点头,“在相署有过数面之缘,他常来中郎将府,与世子交游甚密。”
“你平日就关注这些么?”崔琰停箸。
“……”
“陈长文出身颍川陈氏,大鸿胪陈纪陈元方之子。他有一堂弟名唤陈忠,乃陈谌陈季方之子,与你年龄相当,未曾婚配……”
“……”我怔怔地看着崔琰,筷子早惊落在地。
“吾与陈群同朝为官,虽有龃龉不平时,终存互通姻好之谊。纳采问名纳吉已毕,吾已同陈氏约定,陈家亦当择良期来邺下聘。”
未听崔琰说完,我已经泪下潸然,震惊得全身如电触般麻痹。士族间六礼已成三礼,若毁约则损男方颜面,且伤两家和气。崔琰擅自安排我的婚嫁,不仅改变了我原本的命运,更有可能触怒曹操。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我不能冷静,忙起身颤巍巍跪在崔琰面前谢罪:“缨儿不知犯了何错,叔父为何如此!?”
“你的终身大事,自有为叔之命与媒妁之言,这都是为你好!”崔琰厉声道,“好过你一个女儿家在世子府抛头露面!”
我觉得无辜极了,泪眼婆娑,掩泣道:“是我要入世子府的吗?我还想入侯府呢,丞相允吗?抛头露面又如何,丞相尚无微词,您又何必拘着我?难道我还不知礼义廉耻么?我乃燕赵女子,为何要远嫁去汝颍南乡啊?”
“住口!哪家姑娘像你这般大言不惭,还想入侯府!?”崔琰怒色拍案,不顾叔母阻拦,“说你一句倒有十句来回我,想我崔氏世耕儒林,断无此尊卑颠仆之理!”
“我说入侯府,并不是那种意思,叔父怎不能讲理呢……”
崔琰径直打断:“讲理?你有何理?这些年犯下的错事还少么?啊?你全无顶嘴的资格!”
“叔父!缨儿唤您一声叔父,那是敬您!爱戴您!如今缨儿早已成人,是非黑白便是要辩个明白!”
“是,如今你大了,愈发约束不得你了!还是早些寻了夫家教你收敛些!”崔琰气得胡须直抖,起身立着斥责我道,“真是白读了圣贤书!枉汝也参管郡学教育之事,可有半点士女范行?”
“叔父,叔父,我没有错……为何这些年事事都不能如您愿?为何偏只对我一人如此严苛,我与子建少年相识相知,莫非只因我非叔父亲生,才受如此谩骂呵责!?”语无伦次间还敢顶嘴,一时悲愤说了气话,后悔已来不及。
崔琰大怒,数年积攒的不满一触即发,挥手重重扬了我一巴掌。
“正因汝是我亡兄孤女!吾才视汝为己出,竟不想汝这等妄负恩义!竟说如此蠢话!”
我惶恐不迭,连跪带爬,拉住崔琰衣袖告罪,泣不成声:“缨儿说错话了,竟说此大逆不道之言!叔父恕罪!叔父消气!叔父——缨儿知错了……”
崔琰闭眼,满露悲哀戚容,叔母掩帕拭泪,带着锐儿、铭儿出屋去了。
“阿瓠啊阿瓠,门阀贵公子油嘴贫舌,交际名媛,三两语改日便又另一番说辞!你家境与寻常闺秀不同,父母早故,又有阿弟在下,何时变得如此不清醒!”
“我不知,不知啊……叔父……”
“既入了世子府,何故又拂了人家颜面?丢我崔氏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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