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静悄悄,靳安说,“将死之际或死后。”

我掉着泪,将厚厚一沓报纸折叠。平生事迹薄,便是记录一个人一生。说明这个人的人生走完了……

也就是说,上辈子跟我死在同一年的人,或许不是纪凌修。

而是宁乾洲。

上辈子,他可能身体也出了问题,晓得自己大限将至,所以才授权人写平生。

“靳安,我要出去。”我说,“我想我儿子了,我要去见他。”

“身体能行吗。”

“能行。”

靳安看了眼外面,“放晴了,成。”他去村民的柴棚里牵来他的战马。

我将自己用过的生活用品和生活垃圾打包带走,往外走去。

“施微。”纪凌修突然阴沉着脸唤我,保镖立时将我围住。

靳安挡在我身前,看向纪凌修,“要开打吗。”

我拔了靳安腰间的枪,冷冷指着纪凌修,“交易结束了,你没有如约救活我儿子,我没有理由再让你利用,你若敢阻止我离开,我杀了你。”

纪凌修神情浮起一抹悲哀的冷静,向我走来。

我冷冷开枪,子弹擦着他耳畔而过,第一枪警告。

他脚步不停。

第二枪,我瞄准他眉心,毫不犹豫开了枪,连带着前尘往事/爱恨情仇/所有记忆全部射击出去。

靳安猛然压下我的枪口,导致子弹射进了地面,但他拔下腰间另一把枪,指着纪凌修,“小施不能杀你,但我能。”

纪凌修止了步子,他有种隐忍淡漠的定力。

靳安说,“小施为了你,拒绝了所有爱慕她的男人。为了给你报仇,蛰伏在宁乾洲身边,宁乾洲的身体每况愈下,这是小施的功劳。你射中宁乾洲的那一枪,也是小施帮你的,她不欠你的了。”

靳安将我抱上战马,看向纪凌修说,“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她不再属于你。”

“施微。”纪凌修看着我,像是看着从体内流失的生命力,他眼底压着灼心的恐惧痛楚,泛着刻骨铭心的泪光,“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他将我反问他的话,反问我。

我绷着脸,“请你坚定你的立场,坚持到底,自己问心无愧便罢。宁乾洲大限将至,你也算得偿所愿。纪凌修,为了你的妻儿,给自己留条命,活着回去。”

我努力扬起唇角,“祝你往后余生,合家欢乐,幸福快乐。”

靳安调转马头,向着山下行去。

“施微!”纪凌修沉喝不甘的声音传来,透着遗憾难言的恐惧。

我头也不回,冬日的山风很冷冽,村民们清除着山间道路厚厚的积雪,给靳安指了一条近路出山,只不过这条偏僻的近路要穿越一望无垠的冰层。

靳安将我揣在他的怀里,宽大的军大衣严严实实挡住了如刀的寒风,我昏昏欲睡。

直感觉生命似乎在一点点流逝,我甚至能听到心脏钝跳的声音,一下一下,越来越慢。

困顿得不行。

他将笑靥花发夹扣在我额前。

靳安说,“星野和拏云在等你回去,施微,我们带他们去岭南。”

“嗯。”

靳安说,“花姐家的小姑娘上次看见星野和拏云的照片,可喜欢了。小姑娘羞红了脸,眼巴巴瞅着小哥哥们过去。”

“嗯。”

他说,“对了,我办公室后面有条小溪,里面鱼虾很多,我带你和孩子们去河里抓鱼。”

“嗯。”

他断断续续跟我闲话家常,又与我讲起我们的计划,他一步步在实施。这计划被岭南组织采用,未来都会实现。

他的声音很温暖,让我没那么冷。我将自己缩成了小小一团蜷进他怀里,这里仿佛是我这一世遇上的唯一温暖的归宿,一切仿佛都快要回到原点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停了下来,双臂合住紧紧抱住了我,勒得我窒息。

我低低笑,“我还活着呢。”

他不言语。

隐约听到整齐划一枪械声,我从靳安怀里探出头,便看见前方黑压压一片的军队。

天色大黑,火把摇曳。

我与靳安似乎骑行在厚重的冰层上,冰层下面是汹涌的水面。这是一条结着厚厚冰层的无垠河流,河流两侧看得到高耸如云的冰川。

我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军队上,两侧的士兵列队让开了一条道,宁乾洲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军队之首,他穿着厚重军大衣,外罩黑色挡风大氅,黑色手帕挡唇,断断续续咳嗽着。

森然莫测的眼眸盯住我。

半个月不见,他竟有了一张狠戾的厌世脸。

眼帘灰灰。

我从未见过这样负面的宁乾洲,在我的记忆里,他永远精神昂扬,喜怒不形于色。

摸不透他喜好。

可是此刻,他那张厌世脸莫名给人一种错觉:他活够了。

仿佛对这个世界又厌又倦。

我躲回靳安的军大衣内,将自己深深藏匿。

“吃亏了吗。”我仿佛听见宁乾洲这样问我。

靳安的战马原地转了一圈。

我看不了宁乾洲,看见他,我就想起了我的孩子,想起那些跟孩子们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想起我的拏云和星野。

拏云还在等我。

担心靳安的安危,我从靳安的大衣领口处探头,说,“凌修在这一带设有好几处陷阱,他只要引爆雷点,就会引起雪崩或冰裂,他是故意把你们引来这里的。宁乾洲,你不要轻举妄动。”

我在密室的黑板上都看见了,他的计划。

靳安也看见了。

宁乾洲视线落在我凌乱的短发上,他说,“星野在家等你。”

我笑。

白色的雾气从唇角溢出,“我要带孩子们去岭南抓鱼。”

宁乾洲说,“依你。”

我说,“你不要伤害靳安和凌修,留他们一条命。”

宁乾洲说,“好。”

我笑,“你说话总不算话。”

他说,“算的。”

末了,他又补了句,“你说的,便是我说的。”

他攥着黑色手帕咳嗽,似乎咳出了血。薄唇抿死,腥红残留唇间一线。抬眸见,那种厌世感更浓郁了。

哪怕是这一刻,我依然看不懂他。

不过是三言两语的交流,他眼眸里掀起的怒意充斥着厌世的阴郁,整个人仿佛笼罩着地狱的灰。

适逢天际有流星划过,我惊喜看向天空,“流星,有流星!”

一颗又一颗,划向天空,是流星雨!

我从靳安的怀里挣扎滑下地,向着流星的方向奔去,脑海里忽然浮现那晚跟孩子们一起在山顶看流星的画面,拏云指着天空说:我永远站在妈妈这一边!我要保护妈妈!

他小小的身体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虔诚许愿:希望我和哥哥永远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施微!”有人在身后唤我。

我跑的飞快,只想追上那流星的尾巴,他们明亮的光感仿佛将冰层披上了一层银光。漫天都是光点,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块巨大的冰川之前。

这里是河流一侧的岸崖。

冰川与陆地之间炸裂出不见底的深渊,深渊之下仿佛是永不见天日的地下河,永久冰封在这片土地之下。

我站在渊崖边缘摇摇欲坠,回头看向靳安。

靳安翻身下马,向我奔来,神情焦急,小心翼翼安抚我,“施微,别动!站着别动!”

远方传来纪凌修的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那声音停留在我耳畔,“施微!”他的身影从远方奔来。

我的视线落在靳安身上,只给靳安一个人。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我曾经送给他的信物,包在一块崭新的手帕里。那是我爹爹送给我的花绳,我当作信物送给了靳安,当时承诺要跟他一起走的。

他喘息,“你答应过我的,施微。你答应过的……”

我缓缓摇头,笑着说,“对不起,靳安。”

眼泪哗哗流,“我到不了岭南了,拏云一个人太孤单了,他太疼了,他会冷的,他会害怕,他想要妈妈,一直在喊妈妈,我好想好想他。”

我撑不住。

苟活不了。

太痛了。

坦然张开双臂,笑望着靳安,“再见,靳安,这辈子认识你,值了。”

我以躺平的姿态仰头看着天,猛然坠下无底深渊,流星雨划过我眼眸,我却有种视死如归的归属感。

恍惚间,一个身影纵身跃跳下来,不顾一切地追赴我而来。

我猛然闭上眼睛,不想知道是谁。

不想看到是谁。

大风乍起,吹起雪花漫天,迷了厚重士兵的眼,流星雨给整个平京城带来的狂欢仿佛太平盛世的举国同庆,乍然惊喜的喧闹声一波又一波,仿佛能冲击这无边死寂的长夜,击碎这万山龙脉的巍峨。

只是在小小山脉的一隅,那万山冰封之下,不知埋藏着谁的爱人。

永远沉睡。

永远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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