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他粗糙的双手有炸裂的伤口,我下意识托起他的手,用棉签轻轻帮他清理伤口周围的污垢,小心翼翼消毒上药,帮他吹了吹。
“不疼。”靳安温柔低声。
“你一个人来的?”
“你说不希望有人因你而牺牲,我觉得自己活得不像个人,所以我可以单枪匹马前来……”
我轻轻笑,视线转落在旁边拔出来的带血的铁钉上,笑容又渐渐消失。我看向那位菲佣,“这铁钉有毒吗?”
菲佣不言语。
我又问其他纨绔弟子,“这铁钉有毒吗?”
没人能回答,众人看向不远处的纪凌修,他兀立在灯下,脸色苍白透明,冷冷看着我。
我抗拒看向那个方向,捧起铁钉观察,靳安将铁钉拿起垫了垫,迎灯观察,“正常铁钉。”
“你怎么知道。”
靳安拿起一枚纪凌修射击时留下的弹壳,“特制子弹跟普通子弹重量不一样,材质有区别。这铁钉若是特制,重量也应有区别。那间房,纪先生经常长时间待在里面,若是机关出现纰漏,一不小心会把自己搭进去,他应该不会在自己身边埋这种雷。”
“会不会表皮淬的有毒呢?”我不放心。
靳安扬眉,“小施,你现在比我还多疑。”
似乎彻头彻尾失去了对纪凌修的信任,我从内心深处排斥问他这种问题,也不愿看向他的方向。仿佛他是空气,不存在。
确认靳安无恙,我扶起椅子起身,四肢依然发麻,心脏难受的犯恶心。我佯装无事来到窗边,用力推开一扇紧闭的窗户。
暴风雪呼啸,外面天大亮了,沧重天幕下白茫茫一片。平京城的方向被绵延的山脉遮挡,拏云……星野……
“施小姐,那边有间房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孟晚善解人意走上前,“能看到从平京城蜿蜒而来的红河。”
牵着我往旁边的房间走去,孟晚看向靳安说,“靳督军,你跟纪先生聊聊,他心结难消,光折磨自己了。我跟施小姐聊聊……”
孟晚说的那间房,有四扇窗户相连,全部打开像是看到了一幅冬季江山图那般,可平京城的方向依然瞧不见。
孟晚关上门,柔声说,“施小姐……”
我转脸看她。
她是我两辈子的假想敌,上辈子我从未跟她正面交锋过,可我知道她在纪凌修和宁乾洲之前反复横跳,她跟纪凌修很亲密,却也是大佬的公共情人。
我对她的成见颇深,总是用最坏最恶毒最负面的想法去揣测她。重活一世,我将她从我的生活里完全剔除,所以她几乎不再出现。
可如今跟她进一步接触,她并不似上辈子我认为的那样恶毒糟糕。
她扒开袖子给我看,胳膊上有几颗腐烂的疱疹,“我染病了,活不久了。”
我轻轻蹙起眉头,随着心脏阵痛的频率,我晓得她的结局。
她笑说,“施小姐,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对我有很深的成见。你好像总有话对我说,可我总想躲你。”
她放下挡风帘,“因为,我俩是两个世界的人啊,你是天上的星子,我是地沟里的蛆虫。我好羡慕你曾经拥有的那份纯真美丽,让人心生保护欲,每次看到你,我都无地自容,处处与你避开。”
我说,“孟晚,我曾经也很羡慕你,我羡慕你了两辈子。你聪明,善解人意,懂得变通,这些都是我没有的。”
她以为我开玩笑,掩嘴柔柔笑起,“我知道为什么你招人喜欢了。”
她说,“我自幼家境穷苦,酒鬼爹爹为了钱,把我卖进了妓院,是纪先生给我赎身的。却被你爹爹抢先一步高价买走,我模样生得好,他们辗转几道官员之手将我送给了宁乾洲,想把我安插在宁乾洲身边。”
我晓得。
孟晚给我倒了杯热水,“那时候宁乾洲20多岁,他初见我的时候,神情有几分谦敬的内敛,唇角带笑。看起来好像中意我,我以为自己入了他的眼。他带我出席过几次活动,抬高我身价以后,便有内阁大佬向他打探我,他便将我送人。这时,我才知道他带我出席活动的用意,是让更多位高权重的大佬看到我,让目标人物注意到我。”
这是宁乾洲的手段,他做的所有事情都不纯粹,都另有深意。
“这期间,你向他索要我,纪先生也一直在暗中托关系帮我。”孟晚眉目含情,“本以为宁乾洲真的放过我了,可你家和纪先生家先后出事,我便又落到宁派手里,送给了上面那些惦记着我的人,帮宁乾洲获取情报。内阁有专门的情报机构,特务组织。这期间很复杂,我经常徘徊在这些机构之间,施微,你见过人间地狱吗?我见过,就在他们那里。”
她没细说,轻描淡写概述她的经历,“就很难,也很苦。纪先生回彦海定居以后,他再次将我从那些大佬手里赎出来,一直保护着我。我是自愿向他泄露情报的,可纪先生家还是被宁乾洲搞得家破人亡,我也没逃掉,因为我掌握的情报太多了,要么死,要么继续做。”
“那些年,宁乾洲搞资本扩张,大肆敛财。我就辗转在实业家之间,替他搞死了几个强硬派,直到纪先生在海外苏醒,纪先生没死,他醒来以后,联系我,帮我从国内逃到国外,我才又脱离苦海的。”
纪凌修醒来,第一个联系的人是孟晚。
“我跟你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你别被纪先生刚刚发疯的样子吓到了。”孟晚说,“他这些年过得也很苦很艰难,当年你们婚礼现场看似只有宁乾洲和纪母两方射出了子弹,其实不是的,其实现场有第三方势力蛰伏。”
我皱眉,“第三方?”
“当时纪先生一心想要退出,带你出国定居,所以坚持撤资彦军,换掉彦铭。彦铭心生记恨,安排杀手跟进,找准时机射杀纪先生。婚礼现场看到纪母疯了似的开枪,杀手找到了混淆视听的机会,远距离射杀纪先生。谁知彦派安排的杀手和宁派安排的杀手都瞅准了这个机会,双方射出的子弹轨迹撞上了,两枚子弹空中碰上,导致偏离了轨迹,但是一枚子弹飞溅的碎片切中了纪先生的头部。”
“彦铭胆小,怕被发现,让杀手清除了现场留下的痕迹,子弹和弹壳碎片都悄悄处理了。宁乾洲当时想把这事儿嫁祸给靳安,子弹用的靳派进口的牌子,所以他有恃无恐,没处理。这就导致了你们后期调查的时候,没查出来彦铭。”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彦铭家会被灭门……
“医院的主治医生收了纪凌修姑姑的天价巨款,帮忙隐瞒。那碎片极小,却也致命,纪先生在那间医院地下室滞留治疗了两个月,趁宁乾洲放松警惕的时候,暗中送去国外的。他昏迷了一年多,醒来又复健了两年,才慢慢恢复过来。医生说,他能醒来是奇迹……”
“施小姐,纪先生凭借着对你的思念和对宁乾洲的恨意醒过来的。”孟晚柔声,“我去国外见他的时候,是第四个年头。他正在复健,我看见他掉眼泪,因为他站不起来……”
“他那时候知道你在受罪,知道你被宁乾洲关起来了。”孟晚擦了擦眼角的泪,“纪先生想你想到发疯,煎熬到崩溃,但是他那时候没能力救你出来。”
我静静听着,这颗心早已疼得没了知觉。
“后来,你跟宁乾洲突然就好起来了。”孟晚说,“在外人看来,你们真的很好,反馈回来的情报,都说你成了宁乾洲的女人,你们睡同一间房,一起出席活动举止暧昧,你们在工作上很和谐,据说,你们还在办公室搂搂抱抱……你甚至抱着他的大腿撒娇……你并不抗拒宁乾洲。”
“看到这些,我觉得纪先生误以为你这些年慢慢跟宁乾洲培养了感情,他想你想到发疯,却也恨得发疯,他盼着你是逢场作戏,盼着你杀了宁乾洲……”孟晚说,“可你们夜夜睡同一间房,无论是宁府,还是军部大楼的家属院,你俩都睡同一间房!你却从未动手。”
“他姑姑怕他回国送命,逼着他结婚。”孟晚低声,“纪先生对你死了心,为了报答他姑姑的恩情,他同意了姑姑安排的婚事。却还是容不得宁乾洲快活,才回国的。”
“他刚刚那么对你,我觉得他做得不对,但我希望施小姐也能体谅体谅他。”孟晚说,“自己的妻子被仇人霸占,还跟仇人育有孩子,快活地过日子,你想想纪先生的心该有多煎熬,我在国外没见他笑过,但我瞧见他看着报纸上你的照片时,他红过眼眶。”
我晓得,纪凌修表面上看着从容,其实是个好哭鬼。
“他刚刚对你说那么多过分的话,其实就是在证明一件事,你究竟爱不爱宁乾洲,你还爱不爱他,逼你说出来……”孟晚说,“他不是坏人……他不坏的……可是……”
我微笑,“他妻子好吗?”
孟晚说,“也是个移民过去的大家闺秀,是个大学老师,很漂亮,人随和,也很知性。”
“真好,真好。”我多问了句,“生的儿子还是女儿呢?”
“女儿。”
“挺好。”
六个月的孩子,仔细算算,纪凌修回国露面以后,又突然消失了一阵子,应该是他妻子分娩了。
他蛰伏了整个夏季,应该是在陪妻子和孩子。
亦或者,在等冬季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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