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识攸起先还担心他不好意思收,这会儿算是安心了,许南珩手指往里一抠,开始剥橙子。

边剥边说:“晚上开了个会。”

“嗯。”方识攸转过身,从1班里拎了俩凳子出来。许南珩扭头看了眼,一点没客气,一屁股坐下。

许南珩接着说:“这边孩子回家还要干农活呢?”

方识攸点头:“对,他们家里大多上有老下有小,哎对了,差点忘了。”

方识攸从他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扁盒子,递给他:“达桑曲珍是你们班上的吧,你周一上课帮我把这个交给她,活血化瘀的膏药,她爷爷贴后背的。”

“好嘞,记着了。”许南珩把剥好的橙子掰一半给他,“你直接放水果袋子里。”

方识攸就放进去了,然后问:“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别提了。”许南珩咬下来一瓣橙子,边嚼边抬头看星星,“傍晚开会,我透露出了一丝加大教学强度的念头,他们底子太差,想用高三艺考生补文化课的节奏来带这年初三。”

“那不成。”方识攸没有索朗措姆半点委婉,“他们忙不过来的。”

“可是不学怎么办呢,方大夫。”许南珩扭头,一双眼睛和他对视,“怎么办呢,不学,不考出去,这后面大几十年,就、就在这儿过了吗?还是说,出去打工,初中毕业,没学历,能打到什么工?”

方识攸低了下头,他明白许南珩是个教育工作者,能理解许南珩。甚至方识攸能猜到,这番话他也就在自己面前说说,开会的时候绝对没这么说。

“许老师。”方识攸微侧了侧身,他说,“我给你说个我们义诊的事儿吧。”

方识攸:“之前有一回,去一个挺偏远的村子里义诊,那村子的路还没车宽,是牛车拉着药上去的。他们村里有个藏医,就是你说的那种无证行医的大夫,他们落后到什么地步呢,还在用‘石砭’,那是干嘛呢,打个比方,你这儿不舒服,我把一块光滑的石头烧热了,往你那儿烙。”

许南珩下意识蹙眉,有些难以置信。

确实是难以置信,即便没什么医学常识,也知道这法子古朴得有点过分。

“但‘石砭’是他们能做的,最好的了,早几年生病的治疗方法是,驱邪。”方识攸说,“那个村子里的人普遍有严重的关节病、皮肤病以及妇科病,你记得我们聊过卓嘎的事情吗,这边医保很高,但村民们还是不愿意去医院检查,因为他们是主要劳动力,他们如果走了,去看病,孩子、田地、牛羊怎么办。他们之中很多人,连热乎饭都没时间做,吃糌粑、酸奶或者生的风干牛肉。”

许南珩大致明白了。

这说到底,就是困境。

许南珩想要孩子们只管学习,方识攸希望病患们去医院看病,他们都希望自己负责的对象能够走出村子。

但事情往往没有那么简单,这世界就没有几件简单的事情。

索朗校长的“理解”是能够明白许南珩的动机,方识攸的“理解”则是真实的感同身受,他们是同频的。

“我太理想化了。”许南珩叹气,叹完又吃了瓣儿橙子,“挺甜的。”

方识攸见他心态还挺好,也放松了些,说:“总之,这些事情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一两个人能改变的。这里的人们,要先‘活着’,然后才是‘好好活着’。我没法劝你什么,我们只能尽力而为,许老师。”

“嗯。”许南珩点头。

两个人分享了一颗橙子后,无言地在星空廊下坐了一会儿,然后把凳子放回教室,互道晚安告了别。

方识攸以为这一番对话之后,许南珩就能看开了。

结果是,周六早上九点整,许南珩到医院找他来了。

他吓一跳,以为许南珩出了什么事儿,毕竟这是休息日闷头睡到下午的人。“怎么了你?”方识攸在医院走廊撞见他了。

“打印机借我,我打套卷子。”许南珩说,“校长说打卷子都在医院打。”

“噢。”方识攸说,“去护士台,那儿有。”

“好嘞。”

方识攸又问,“怎么这么一大早的来打卷子?”

许南珩也不遮掩,跟着他走进诊室,反手把他诊室门一关,在他办公桌旁边的凳子坐下,掏出手机给他看。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他和谭奚老师的聊天记录,方识攸便看了眼。

许南珩扼腕:“大凉山都开始补课了,喜马拉雅山的怎么睡得着!我得卷死谭老师啊。”

“补课?”方识攸问,“教育部不是禁止补课吗?”

——还有就是为什么你们支教老师都要卷一卷对方,这是什么大城市特产吗。

许南珩眼睛一眯,凑近,笑得有点狡黠:“我问过谭老师了,谭老师也打听过了,禁止补课,是禁止有偿补课,教育部文件写的是《严禁中小学校和在职中小学教师有偿补课的规定》,我们无偿,没问题。”

“至于学生们家里的事情,我再想办法。”

许南珩凑得更近,又说:“再说了这天高皇帝远的,谁举报我,我回头在二楼教师宿舍我那门板贴上‘教导办’三个字,我倒要看看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方识攸:“……”

这年头支教老师已经这么嚣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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