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才知道,世人审判并非是匿名的,每一颗投掷的黑子之上,都写了名字。
可能是过往裁院都不曾遇到这种黑子爆满的情况,也可能是他们根本没觉得这个受到判决的人可以活着出去,这才光明正大地任由他/她看见黑子上的一切。
谁在恨你,谁在怨你,谁希望你去死。
身体的主人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距离他最近的黑子。
刻痕铁斧刀削,本该字字锋锐,却莫名透出一股优柔寡断的气息。
“楚……”
他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叹息,低低地念了后面两个字:“曾云。”
风澈回想起伊烨死之前告诉过他的话来:他叫楚曾云,他害死了一个无辜之人……
一旦想起来这些,不知是不是这人的记忆作祟,他又慢慢回想起,曾经他是在哪里听过楚曾云这个名字的。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记忆的主人用那一手宛如神迹的咒法,救了一个差点葬身凶兽巨口的人,而这个人,就叫楚曾云。
楚曾云曾经崇拜和狂热的眼神尤在眼前,然而在此时此刻,他还是选择了有罪。
记忆的主人因为判决死亡,但其实他没有罪,楚曾云才会满怀愧疚之情,到了烨城隐姓埋名,改名伊烨企图赎罪。后来他被困在封印之中与戾气共生,什么都忘了还要去酒楼说书,讲那个生死人肉白骨的故事,也是为了赎罪……
然而,即使对方做到这种地步,被亲手救助过的人背叛,就算是风澈自己,也依旧会崩溃,选择不原谅。
风澈感觉自己慢慢将目光挪开了,他回到自己原来呆着的地方,瑟缩在角落,怔怔地盯着地上的清心咒刻痕。
黑子太多,已经将一侧的穹顶开口彻底堵住,只剩下一缕微弱的光照进来。
他感受到了灭顶的绝望。
他突然很想很想醒过来,这样的情绪实在让人难以招架,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可记忆还在继续。
白子那边有一缕微弱的灵力束坠落下来。
风澈有所察觉,而身体比他反应得更快,向前挪去。
一颗莹白如玉的白子坠落在地表,如同在心里的死海之中激起了千层的海浪。
他探了探头,许是看不清白子之上写了什么名字,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地上。
他的手腕够不到面前的血迹,就用膝盖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描画。
膝盖的凸起慢慢写出古朴的字,身后的铁链拽着他生疼,风澈强忍着都觉得难以承受,可身体的主人却像是来了力气,咒法画完也没歇一次。
灵韵点亮了咒法,一缕清风将远处的白子颤颤巍巍地托送到他的面前。
“姬水月。”
风澈心底一抽,而身体的主人也在看清这三个字时猛然后退,仓促狼狈地避开,却又在白子即将坠落在地的刹那,操纵灵力将它轻轻放在地上。
“妹妹……”
或许是记忆的主人情绪投入太过强烈的缘故,风澈发觉自己开始无法抑制地想起一个女孩的身影。
他看见女孩刚出生时瘦瘦小小的身躯,明明像是一片羽毛,抱在怀里却可以温暖整个胸膛;他看见相依为命的过去,每每家族比斗后不开心,女孩想方设法地挤自己胖乎乎的脸蛋,做鬼脸逗人;他想起姬家冷漠至极的环境里,只有女孩扬起天真童稚的小脸,甜甜地喊:“哥哥,我永远爱你!”
风澈几乎忘了他与姬水月刻骨铭心的仇恨,这人的过去像是滔滔江水,一波接一波地盖过他自身的记忆,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人。
那些温馨的,圆满的,柔软的……一桩桩一件件在飞逝,最后定格在他离去的那一天。
他说,他信世人。
那些一意孤行的坚持,不辨黑白,不过是一场过于理想化的梦。
他拿人心去赌,拿善良去赌,拿他自己的付出去赌。他以为自己可以得到一切,到头来他还是只有妹妹。
那颗白字坠落下来的时候,他竟然还在期盼着有人信他。
世人明鉴,天理自有昭昭……实在可笑。
孤注一掷的赌徒,赌到最后不过是满盘皆输。
只是,他善良天真的妹妹,没有他的保护,在姬家那个深潭,又该如何活下来
纷纷扰扰的心声最后以痛彻心扉的懊悔结束,风澈回过神来,开始仔细思索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终于明白过来,这段记忆的归属者,就是姬水月的哥哥——姬子诺。
他自小听了许多关于姬家的事迹,因为姬家自古处事张扬跋扈,对姬家人本就充满偏见。
父亲当初告诉他,为了人族的宿命所以改了姬子诺的命。一直以来,面对父亲的愧疚悔恨,他无法共情。就连姬水月临死之前为姬子诺申辩,他也想的是:既然是姬家的,能有什么优良品德,世人又有什么愧对的地方?裁院判决的肯定没有错的。
当他从世人的角度,怀着需要人族延续下去的念想出发,他不会在乎姬子诺本身到底有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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