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林坐在归无常殿中禅定,默默揣度策略是否能顺利进行。

他在身边这一炉香中添了些使人松弛困倦的安息香,平日使用这个是为了让自己更容易进入冥想状态,没怎么闻过的人,则很容易因此放松警惕,被这种香料带入一种如堕云雾的恍惚境界。此时讲经说法,可轻易将自己的意念注入对方的头脑。

勾起韦训的好奇心,将他留在殿中诉说陈师古的旧事,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垂垂老矣,实在想将当年的秘闻传于后人;但更重要的是,昙林希望能说服韦训皈依,实现高僧迦什叶没能做到的伟业。

当年那个修罗留下的恐怖印象太过深刻,漫漫四十年后,昙林已经在许多事上超然物外,但仍时不时在噩梦中回到那个血腥之夜。假如能够将陈师古的徒弟收归门下,大约能够祛除自己陈旧的心魔。

那青衫少年能够理解自己的苦心吗?

昙林如是思考着,遽然一阵天摇地动的巨响传来,整座归无常殿被其撼动,天顶房梁簌簌落下许多灰尘。

怎么了,是地震吗?昙林睁开眼睛,霍地意识到那是观川愤怒的咆哮,他将其原名“雷音吼”改为“无畏声”的高深功夫。

佛陀以无畏声说法,能降服一切邪论外道,佛经中常用狮子比喻佛陀,因其吼声恢弘,狮吼也被称作无畏声。当年他就是用这个观点说服仇坚成剃度成为自己的弟子,无论是名门贵胄还是江湖侠客,空虚的心灵都需要在信仰中寻找支撑自己的理由。

而他昙林,需要忠诚的武林高手护卫自己,来抵挡当年被陈师古所囚产生的心魔。

又是一阵雷霆万钧的雄浑咆哮,地面的震动甚至让大殿的地基开始摇晃。

昙林十分疑惑:观川在与谁作战吗?

第三次吼声传来,愤怒之音中夹杂着些许惶急,仿佛狮子在野外遭遇了某种猛兽的袭击。

盂兰盆夜震慑众千信徒,也不过用了一声,这是什么敌人,竟让观川感到如此棘手?难道是韦训?但他吸入那些颜料之后,不应该还有行动的能力……

昙林很想站起来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但他腿脚衰弱不堪,无人搀扶就动弹不得。

狮吼一声比一声更急促,那头神秘的凶兽不断发起极速猛攻,狮子渐渐招架不住,到了后来竟掺杂有抽痛嘶叫,似乎已经受伤了。

昙林惊悸不安,观川拥有坚不可摧的铜筋铁骨,就算手持刀剑,也无法在他皮肤上留下一丝伤痕,对方到底有什么本事攻破他的金刚不坏身?

嘶吼逐渐衰弱,声音中有着不可置信的绝望,最后一阵漫长痛苦的嚎叫,惨烈到难以言喻,却在中途戛然而止。

归无常殿外陷入一片死寂。

昙林感到冷汗湿透了僧袍,更因为自己寸步难移陷入恐慌。

许久之后,大殿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个影子无声无息摸了进来。面前挡着一扇屏风,看不清到底是谁,只隐约见那头野兽四肢着地迈行几步,靠近屏风时才人立而起。

“虽然你是个不会武功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却是我所遭遇的敌人里面最阴险难防的。”影子嗓音嘶哑地说。

昙林听到是韦训的声音,略微松了口气,正想引用些深奥佛经来牵扯他的注意力,对方却丢过来一件沉重的东西。

那东西越过屏风,咕噜噜滚到灯幢照耀的范围内,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观川双眼暴突,喉咙被硬生生撕扯出来,暴露出咽喉的血管气管。脖颈的断面参差不齐,看起来并非利刃斩断,倒像是被猛兽的爪牙生生撕裂的。

昙林大惊失色,想要逃走,却无力起身,身子一歪从莲花座上栽了下来。他寄希望于本寺有人听见观川的吼声来查看,但也知道归无常殿立于寺外,声音未必能传播那么远,更洞悉人性,盂兰盆夜惨案发生后,就算有僧人听见异响也不敢出门确认。

“没带家伙,空手分尸有点麻烦,搞得乱七八糟。”韦训从随身皮囊里掏了掏,又陆续丢过来两件东西,是两条肌肉虬结的手臂。

“观川的十指甲缝里残留颜料,他不是画师,不该接触这些东西,普通颜料水能洗净,但观澄用的油性颜料很难清洗,一时半会儿弄不干净。你半身不遂,指派这人来替你投毒,说他是狮子,还不如说是听话的狮子狗。”

韦训顿了顿,道:“不过,这应该是你策划的第二起投毒案了。”

“你指点吴观澄创制难以清洗的新式颜料,又点拨他钻研出‘水画、喷画’的幻术表演,水画还没什么,但喷画要口含颜料水往墙壁上喷吐成型,那些有毒的颜料就此沾染在他口腔内,日积月累,导致他逐渐中毒发疯,观尸也好,辱尸也罢,人脑子有毛病的时候,什么都干得出来。

你不仅要他死,还要他身败名裂。

但观澄没有害人的心思,直到中毒日深,幻觉频发,误杀吴桂儿,再将自己溺死在放生池里,绘成《地狱变》,最终导致了信众互相践踏的惨剧。虽然不是你亲自动手,但这些人命都该算到你的头上。”

他从皮囊里掏出第三件人体器官,那是一条腐烂的舌头,上面五颜六色沾染了许多颜料,之后,便从屏风后的阴影中走进灯辉之中,看清此人的模样,昙林浑身一僵,顿时魂飞魄散。

眼前的“人”遍体鳞伤,眼、耳、口、鼻均在流血,猩红色的眼睛散发出入魔一般癫狂的幽光,和陈师古当年如出一辙。

“为何要下毒谋害自己的徒弟,亲手带大的孤儿,我想一方面因为吴观澄坚持要还俗,离开你掌控的范围,让你感到失控了。另一方面,是因为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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