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品与老庞头家的秋英同为知识分子,两人又差不多大年纪,但她工作的年限却要比秋英多出好几年来。

原因很简单,秋英在初中之后又读了三年高中,四年大学,毕业之后才在二中做起了老师的工作,而双品则在初中毕业后直接上了中专,中专只读三年,之后便来到了七河粮站。所以算起来如果两人同届,理论上双品应该要比秋英早投入工作三四年。

事实上,当周双品七年前来到七河,接替因病离职的老质检员的工作的时候,她才十八岁。这里顺带提一嘴,双品是在夏末秋初的季节过来的,那会儿暑假刚刚过去,如果她能再早一些,或许就能碰上刚念完大一的秋英,更或许还能吃上一杯六子和娟儿的喜酒。

年华易逝,花季的少女在这质检员的岗位上一做,转眼便已七年。

双品没上高中,没上大学,但不要就以为她的成绩不如秋英。事实上,当年的周双品在整个金石桥镇里也是学霸一枚,比起七河乡的秋英来说,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之所以选择了中专,有家境不好的原因,也有特殊的历史政策的原因。当时国家鼓励专攻社会技能的中专学习,虽然文凭不高,但毕业后由国家统一安排工作,能早早领到工资,还是国家给的“铁饭碗”,平心而论,说一句中专生是令人艳羡的存在,也是丝毫不为过的。

细放到双品身上来说,粮站质检员这个职务在当时也是风光无两,绝对是名副其实的香饽饽。首先,粮站隶属国家粮食部门,质检员乃政府编制人员,正儿八经的“铁饭碗”,吃国家粮;二来嘛,在计划经济的年代里,老百姓赖以生存的物资皆早已被规划,每一家每一户每个月能分到多少油盐粮米的额度,那都是算好了的,而粮站作为这项任务的实施部门,里面的工作人员近水楼台,固然能谋得些实实在在的福利;第三,老百姓交粮便是交税,是种地的农民必须履行的责任,而在当时没有精准测量仪器的条件下,谷子里杂质含量的判定基本靠看,湿度的鉴别基本靠摸,某种程度上,质检员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粮食合格不合格,这关乎到他们一年中最重要的任务能否顺利完成,个中厉害,不言而喻,基于此,这个小小的职位能在百姓中获得不小的地位与威严,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当然,质检员这样的高光时刻大体还要属上一个十年,而到了本世纪的最后一个十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持续推进,市场经济大有全面接棒的迹象,但至少在目前,作为计划经济左膀右臂的粮食部门依然吃香。

时下是七河粮站最为繁忙的一个月,因为公粮直接关系到国家的经济建设,对此,谭站长可丝毫也不敢掉以轻心。面对嘈杂纷乱的送粮大众,这位年近五十的站长扯着嗓子在现场指挥调度,不断游走于验收、过磅、入库等几个作业部门之间,脚下不落灰尘,竟是连喝口茶的工夫也是没有了。

陈民国跟在老人后面往前挪步,这会儿终于是进了粮站的大门了,一抬眼,就看到前面一大片谷子黄黄澄澄,堆放在瓦棚之下,起伏绵延如漠北沙丘,煞是好看。几个农民洋溢着欢笑,在入库人员的指挥之下,正扯开麻袋往里倒。空气中可以闻到防虫药水的气味,连同谷物的糠壳禾本之香混在一起,组成了粮库里特有的味道,民国觉得很有些好闻。

前面十里山的老人已经解开了绳索,又把麻袋的口子拉的再大些,恭着身子站在那里,正等待质检员的验收。

绑着马尾的周双品在验收完上一个之后,更不待歇,只是嘴中微微呼出一口气儿来,已是迎面走到。老人的心开始收紧,看到年轻的质检员把手掌插入麻袋之中,老人知道,她这是在察测谷子潮湿不潮湿。虽自秋收之后,老人便在家日日翻晒,对于这样的检验理应胸有成竹,但粮食“生死”现在全凭姑娘一句话,老人还是止不住的紧张起来。

不过周双品脸上表情淡淡,行与不行,仍瞧不出一丝端倪。双品把手掌抽出,又用铲子拨开仔细看了看,倒见不着什么糠壳杂质。原来这老汉早已不知在家摇了多少遍的风车,最后精挑细选,方留出来这百十斤最好的谷子今日上交,自然是杂质极少。最后双品抽出一撮谷粒碾开谷壳,见那米粒白亮晶莹,并无霉变虫蛀的痕迹,才终于说了一声:“过。”

这老汉却如听仙乐,舒展开那张沟壑深深的脸,口中连说几句同志辛苦,方再度挑起担儿来,沉甸甸的脚步往那瓦棚下面行去了。

民国看着老人癯健的背影,不禁心生感慨,这回倒不是因为外公的关系,而只是因为老人本身。作为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国家嘱托给他的任务如今已经完成,老人今夜大约可以省些心,安稳睡个好觉了。

“民国,看什么呢,袋子倒是给我打开啊。”威严的周双品在看到大高加村里熟悉的面孔之后,脸上露出些笑来。

“啊,是,是。”陈民国慌忙解开了袋子,脸上有着微微的尴尬。周双品笑了笑,依着流程检验,一时也随口跟这个村里的高中生聊上几句,末了,又问:“你妹妹呢?”

原来当年周双品来到这儿时,十来岁逐渐内向的民国并不好亲近,倒是静静活泼可爱,又常来粮站这边玩耍,颇得双品喜欢,于是有事没事便拿些糖果哄她,经年累月,倒很有些亲近了。不过有趣的是,陈民国喊秋英做“秋英姐”,静静却喊她做“双姨”,双品平白倒要高出一辈儿来了。

陈民国见问,遂笑着答道:“今日上学呢,早上还嘟囔着不愿去学校,要跟我来,被我凶了一顿才老实了。”

周双品噗嗤一笑,静静那小丫头的调性,她如今也是知道的,说道:“看我最近这一天天忙的晕头转向的,倒忘了今天是周三了,”,姑娘这会儿放下手里的谷子,又道:“不过民国,我看你这谷子别的倒还好,只是里面空壳硬壳有些多,这样,你去木风车那边再摇两遍,好了再过来找我。”

于是民国挑着麻袋往木风车这边来,一旁砖墙上“严禁烟火”的字样新刷了油漆,显得格外醒目。旁边两个农民大叔手脚麻利,正摇的风车呼呼作响。

陈民国放下担,起谷上斛,刚摇完一个袋子,没想到二娘也过来了,听她笑道:“正好正好,民国,顺便也帮我摇一下,叫二娘占你一回便宜。”一面说,一面将箩筐挑过来放在旁边,原来依着双品的鉴定,二娘这谷子也与民国家的一般毛病,得再摇摇。

民国笑着说声要得,其实接下来二娘负责上斛,他负责摇车,是一个各司其职、分工合作的局面,又哪里有占便宜的说法。两人忙好之后找双品再验,结果自然是通过,等到称完重拿到了票据,这一年的公粮任务,才终于算完成了。

排在后面的六子得知两人都还算顺利,心下便笃定起来,随口对二娘笑道:“二娘,看来七河的粮站落在咱们大高加村里,终归还是能有一点好处的。”

不料二娘却瞪了他一眼,笑骂道:“胡说什么,跟大高加村又有什么关系?能收的自然便会收,不能收的,仔细接下来小周要你全拉回去,才知道什么叫做好处了。”

六子嘿嘿一笑,也不在意,却想起一件事来,转头问民国几时回学校,民国说就在明天,六子便对他笑道:“那正好了,明天我要去一趟南面那边的水泥厂,去拉些货,正好可以捎你一程,不过时间有些早,八点就得走,你赶得出来不?”

搭六子哥的车的话,当然便可省下几块钱的班车费了,当的上他一两天的伙食费呢,陈民国又哪里用得着考虑,立马开心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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