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经说过,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这显然是句极有道理的话。

对于郑显宗的死讯乃至于因他的死而产生的可能有的风波,乔翎只觉得吵闹。

且此时此刻,她实在无心关注这些。

因为越国公府里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巨大的风暴。

如果说昨天跟今日的两场大吵尤且只是婆媳之间的争锋,待到老太君回府,战事几乎是立时就升级了。

老太君听人说了事情原委,马上使人去传梁氏夫人。

就像梁氏夫人很少出现在那几个地点之外,老太君其实也极少传召这个儿媳妇过去。

尤其在梁氏夫人入门之后,她老人家抚育着长子原配留下的姜迈,二人之间见得就更少了。

梁氏夫人心知来者不善,早有所准备,然而却也没预料到,老太君居然生了这么大的气。

进门之后,便见老太君面沉如水,端坐在上首。

姜二夫人稍显不安的坐在旁边,看她来了,微露窘然,起身叫了声“大嫂”。

梁氏夫人冲她点点头:“弟妹。”

继而便听老太君一声断喝:“你给我跪下!”

梁氏夫人脸上神情不由自主的怔了一下。

老太君见状,便冷笑起来:“你嫁到姜家,给我做了十几年的儿媳妇,我什么时候叫你跪过?怎么,你能跟儿媳妇逞威风,我就不成了?跪下!”

姜二夫人坐不住了:“娘,我那儿还有些事情……”

老太君怒喝道:“你坐下,就在这儿看着!你大嫂能当着一院子侍从的面羞辱她的儿媳妇,我怎么就不能叫她当着妯娌的面,也尝尝被人羞辱的滋味?!”

梁氏夫人肩膀都在颤抖:“您怎么能这样……”

“我为什么不能?”老太君加重语气,意味深长:“这都是跟你学的啊,夫人!”

梁氏夫人眼眶微湿,倍觉羞辱。

老太君见状,怒意略消,一直挺直的脊背松了下去:“梁氏,你并不愚蠢,难道你看不出外头那些风言风语的蹊跷?你其实很清楚,这件事情跟乔翎没什么干系,何苦要朝她泄愤?”

梁氏夫人含恨道:“难道事情不是她惹出来的?鲁王为什么偏拿着我们家来做筏子?究其根由,还不是因为她收容了张玉映!给府上招惹了这么大的祸事,我说她几句还不行了?”

老太君初有些松动的眉头重又皱了起来:“越国公府是你一个人的吗?你一个人不喜欢,不高兴,旁的人都要迁就你?只要及时的跟鲁王厌恶的人划清界限,就能永保太平了吗?!”

“像他这样的小人,只要你不与他沆瀣一气,早晚都会因为别的事情得罪他的,既然如此,早早晚晚,又有什么区别?!”

梁氏夫人终于忍不住了,语气中带了几分嘲弄:“您为什么能在这儿说风凉话,为什么能说的这么轻巧?不会是因为外边非议的是儿媳我,不是您吧?”

姜二夫人听得胆战心惊,不由得劝了句:“大嫂,你消消火……”

老太君勃然变色:“外边那些议论,诚然有鲁王煽风点火的缘由,但究其根本,难道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

“那是你正经的儿媳妇,头次见面,你连一点见面礼都吝啬于给吗?!”

“不给也就罢了,你一条道走到黑,为什么又要给她用不上的东西,以此来羞辱她?!”

梁氏夫人的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那也不是她公然把东西抬出去,到当铺卖了的理由吧?本来事情只是在府里的,这下可好,满神都都知道了!”

老太君盯着她问:“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出于叫她不痛快的目的送一件她不喜欢的东西,但是她一定得忍气吞声的收下,把苦果吞进肚子里,你才能心满意足了?”

梁氏夫人对上婆母的视线,针锋相对道:“怎么,不可以吗?!”

老太君静默的看了她片刻,终于道:“梁氏,你以为我是从前那些被你吓住的人吗?”

梁氏夫人稍露惧色,挪开了视线:“我当然不敢这么想。”

老太君并不接茬,却继续道:“你以为,我不敢像你当初做的一样,使人送书你的父母,指责他们教女不善,如此欺凌儿媳,不敬嫡母吗?”

较之先前的盛怒,她此时的语气反而平和下来,然而言语之间透出的冷厉意味,却要远胜于先前了。

梁氏夫人不得不低下头去:“儿媳不敢。”

老太君见状,却笑了起来:“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也活了三十来年了,难道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还是说,你觉得我垂垂老矣,国公身体欠佳,越国公府早晚都是你的囊中之物,所以甚至于连这短暂的一些时日,都不肯伪装了呢?”

梁氏夫人听得后背生汗,赶忙恭敬了神色,道:“婆母明鉴,儿媳断然没有这样的念头!”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不必挂在嘴上。”

老太君的语气仍旧是和睦的,脸上的笑却淡了一些:“我今日找你来,并不纯粹是为了乔氏,也是为了弘度。”

弘度,是越国公姜迈的字。

“那是他的妻室,尽管还没有成婚,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未来的越国公夫人,你今日大张旗鼓的带人过去,是想做什么?”

“你想把乔氏押出去怎么打?把她打成瘫子,还是直接打死?”

“梁氏,你不仅仅是看不起乔氏,你也是看不起弘度,你觉得他要死了,觉得他即将不久于人世,觉得这国公之位已经稳稳的揣在了你亲生儿子的口袋里,所以你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居然敢在越国公府,叫人把未来的越国公夫人拉出去打!”

梁氏夫人听得冷汗涔涔,不自觉跪下身去:“婆婆,我真的没有,我是气糊涂了……”

厅中一片寂静,别说是侍从们,便是姜二夫人,也是屏气息声。

老太君摆摆手:“把你们夫人扶起来,我先前十多年不要她跪,今日也不需要她跪。”

“今天我把话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老太君注视着自己的大儿媳妇,徐徐道:“如果你再敢去针对乔氏,因此惹得弘度出了什么事,我会上疏圣上,以你心怀不轨,为夺爵位而逼杀继子为由,请求剥夺姜裕的继承权。你有儿子,我难道没有?”

她端茶送客。

梁氏夫人叫陪房搀扶着,脚步踉跄的出了门,步下台阶时,险些一头栽下去。

强撑着站稳身子,她眼泪就下来了。

羞愤,耻辱,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打她出生到现在,都没有这样被人指着鼻子谴责过。

老太君甚至于连个脏字都没说,就叫她站不稳当,膝盖一软,跪下去了。

再没有比这更能打断一个向来骄矜的人的脊骨的了。

别说是梁氏夫人,就连姜二夫人,直到出门回到了自己的院里,还觉得心脏“咚咚咚”跳得飞快,过了大半晌,才算是缓过来。

老太君是她的姑祖母,从她嫁进来之后,一直待她和气——其实不只是这样待她,也是这样对待梁氏夫人的,以至于今日见老太君如此雷霆手段,连她这个娘家侄孙女都给吓了个够呛。

姜二夫人很明白,对大嫂那样骄傲的人来说,叫自己这个她不太看得上的妯娌见证了她被老太君言语凌虐到不由自主跪下去的一幕,简直是杀人诛心!

“这可真是……”

她捂着心口,叹了口气:“但愿这事儿就这么过去吧!”

梁氏夫人回去就病倒了。

不是装病,是真的病了。

乔翎知道梁氏夫人被老太君传过去的事情,却没想到她会因此病倒,听说之后还有些诧异。

张玉映私底下悄悄同她道:“不会是装的吧?”

乔翎摇头:“她那么骄傲的人,不会装病的,又因为刚被老太君训诫过,更要要强,有点小恙也不会叫人知道的,现下病倒,可见是真的病了。”

张玉映迟疑着问:“那我们这儿……”

“还是当不知道吧?”

乔翎自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这要是国公的话,或许还可以叫金子过去一趟,可梁氏夫人看起来,也不喜欢我的小狗呀。”

倒是过了午后,姜迈的乳母罗氏使人过来送信:“国公以他和娘子的名义,使人去问候夫人了。”

张玉映暗松口气。

乔翎则问:“他还好吗?”

侍从有些无奈:“还是那个样子。”

乔翎不由得叹了口气。

……

越国公府短暂的恢复了和平,而郑家的风波却还没有停止。

郑显宗诚然暴虐贪婪,然而他本人对于郑家来说,却堪称是顶梁柱一般的人物,一朝暴死,便如同大厦失了横木,阮氏夫人虽有儿女,但毕竟都还没有行过冠礼,仓促之间,难以支撑大局。

丧事该怎么筹办,请哪些人?

郑家门下在外打理庄子商铺的家仆,是否会因为郑显宗已逝,主母阮氏夫人温厚,故而生出了欺凌之心,亦或者借机中饱私囊?

而且,还要防备着阮氏夫人的娘家借着姻亲的名义,扑过来冲着初显颓败之态的郑家狠咬一口……

关键时刻,反倒是张玉珍替舅母阮氏夫人主事,好歹稳住了局面。

“舅父的丧事,须得广发请帖,先前来问案的几位,无论对方是否有意前来,都该下帖子去请才是。越是气虚,就越要声势浩大,如此一来,宵小之辈一时间反倒不敢生乱!”

说到此处,心绪又难免有些复杂,私下里悄悄同阮氏夫人道:“舅父在的时候,觉得他猪狗不如,早日升天,所有人都落得清净,现在他真的死了,倒是觉出他的益处来了……”

阮氏夫人默然不语。

张玉珍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转而又苦笑道:“舅父待我们如同猪狗,待他的同袍兄弟们倒是甚为亲厚呢,这么多年,或多或少应也结下了几分善缘。于肃卿提过的那一百二十一户人,我们还是得继续赡养着,也是对外表露咱们家的态度。”

又说:“报丧的消息一出,若是有与舅父交好的同袍,想来致奠之前,便会过府来了,届时叫几个弟妹过去拜见,支撑门楣,还是得倚仗他们匡扶啊。”

阮氏夫人一一应下,过了不久,果然有郑显宗的同袍故旧相约来访,尤其有一位现为光禄寺少卿的,致奠之后提起愿与郑家结为儿女亲家。

阮氏夫人儿女年少,急需有人帮着支撑门楣,但真要是来了人,她又反倒心内忐忑。

她的娘家可能眼见郑家无人,想来狠咬一口,郑显宗的所谓同袍兄弟,也未必不是饿狼!

阮氏夫人自己拿不定主意,便使人去叫外甥女来,又因为涉及到儿子郑兰的婚事,这孩子从前又在前院跟随他父亲招待过宾客,便也叫了他来。

张玉珍听了并不急于言语,因为她的确不知道郑显宗的私人交际,缺乏信息的时候,当然也就无法给予中肯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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