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过去,便意味着年节到了尾声,归乡的人踏上返程,从故乡迁徙回讨生活的地方,府城中的小吃摊子、饭馆相继开门,逐渐恢复到了从前。
米西这个外国友人,应邀考察了两天粪便生意后,大有收获,在游记中做下记录,不久后告别,继续他的旅途,说准备去往应天、京师,期待某一天与他在淮安之外相遇。
方临回到了轩墨斋做工。
繁华落幕,曲终人散,一切仿佛回到各自的位置。
时间匆匆过去,冬去春来。
这年的春天,来得很是蹊跷,前两日还需要穿棉袍夹袄,隔天气温就突然升至十度,在太阳底下简直恨不得穿单衣了。
西巷胡同口的一丛迎春,在不经意间,蓓蕾忽然就爆出花朵。街道两旁的垂柳,数月来干枯失色,却似乎也在一夜之间抽出细嫩的叶芽,阳光照耀下如淡绿的碎金,在早来的春风里无知无觉的飘荡。
轩墨斋中,黄荻近来频频请假,刘掌柜仿佛知道些什么,每次只是点头答应,从来不问、也不会像别家掌柜说什么怪话,甚至工钱都不曾有一文钱克扣。
方临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
这一次,黄荻一连请假了一旬,刘掌柜不得已,只能应急将大儿子刘洪文抓来顶上,等十来天后黄荻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乍一看几乎都认不出来。
这晚,黄荻说请刘掌柜、方临、柴一苇吃饭。
刘掌柜只是叹息,摆手没去,说让他们年轻人去,黄荻便带着方临、柴一苇来到了醉仙楼——这里与上次柴一苇请客的客满楼,乃是同一个档次的酒楼,只不过客满楼更偏重吃食,而醉仙楼以酒闻名。
今天黄荻难得地大方,叫了一大桌子菜,还要了一壶醉八仙。
十多天不见,三人之间,稍稍有些疏离感。
方临心有猜测,对黄荻这些天避讳不提,只是给黄荻碗中夹菜:“荻子,多吃些补补,看你这瘦得都成什么样子了。”
柴一苇也在努力找话题,只是如他做人一样,实诚有余,却有些过分耿直,问道:“黄哥,你这些天去哪了?”
“请假,肯定是有事,不说这个,来来……”方临想要岔开话题。
“临子,没事,本就想说的,憋着……这儿难受!”
黄荻指指心口,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仰脖咕咚咕咚一口气闷下,将碗啪地拍在桌子上,忽然开口说起自己家庭:“那年我老家受灾,爹娘与村人逃难,路上,我爹死了,我娘成了寡妇,我是遗腹子,在路上一个大婶帮忙,接生下来……那个傍晚,我娘看到水边一大片芦苇,说就叫荻子吧,起个贱名,希望能养活。
我娘带我来到了府城,一个女人带着个小孩子,多难啊,我娘租人家的地,种棉花、种菜,洗衣服、做衣服,只要有活儿,什么都干,没日没夜地干,好不容易将我拉扯大……”
方临、柴一苇听着,都是沉默。
黄荻说到了仇娘子:“仇姐是我家邻居,她丈夫是个酒蒙子,人非常懒,不做田,仇姐独自带着两个孩子,苦不堪言,我就常常去帮她做事,一来二去,感情就生出来了,两相情愿,彼此乐意。仇姐经常帮娘洗被子、床单之类的大件,娘也喜欢仇姐,有点好菜都叫她一起去吃,娘对我们两人的事情,看在眼里,也喜欢,盼着仇姐和离……娘曾说,‘我看见仇娘,眼睛扑闪扑闪,满是害羞,目光却像猫一样亮’。
后来,仇姐丈夫喝醉了酒,淹死了。可也就在那前后,我娘倒下了,大夫说是心衰的病症,从此成了药罐子……我娘拉扯我半辈子,轮到我照顾娘了,当家才知道油盐贵,那汤药好贵啊,我只能这省着、那省着,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仇姐等啊等,有一天终于忍不住,来问我,说‘搭锅一起过,不会嫌弃我家,会好好照顾娘’,可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怎么忍心拖累仇姐啊?我拒绝了,说想找个家境好点的人家,仇姐给了我一巴掌,跑了……”
柴一苇听着,代入进去,眼眶微红。
方临沉默之余,也是恍然,难怪感觉仇娘子、黄荻两人之间有些古怪,明明认识、熟络,却又好像陌生似的,亦远亦近。
“我拒绝了仇姐,可打那儿后,也还在留心仇姐,怕她和别人一起了,又怕她一个人拉着俩娃,太累。我做梦都盼着娘好了,跟仇姐说,一起好好过日子……可后来知道,仇姐跟了卓三爷,那晚我喝醉了,我心里好痛啊,我好后悔,可看到娘,又不后悔了。
为这事,娘心里也不好受,经常说自己拖累了我,不如死了算了,我就抱着娘让她别说傻话……她那么些年,那么难,一点点将我拉扯大,我舍不得仇姐,就舍得娘么?”
黄荻倒酒,喝了一大口,抿着嘴好一会儿,然后才吞下,吸了口气,继续道:“前些天,仇姐跟卓三爷分了,卓三爷就是看重仇姐样貌,图个新鲜,过后就不认人了……”
方临微微点头,如卓三爷那般人,最多只是玩玩,怎么可能付出真心,长长久久?
“也就在前些天,我娘病症又犯了,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这样,那晚,我端来汤药,娘就说,说仇姐是好人,死了让我和她过,我安慰娘,说只想着娘……娘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我没在意,谁知道,谁知道……”
黄荻说到这里,瞪大眼睛,眼中满是血丝:“第二天,娘吊死了,死得非常难看,非常可怜,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血红的舌头长长伸在外面……我抱着娘,呜呜哭,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啊!”
柴一苇看到黄荻这样,也情不自禁留下了眼泪:“黄哥,我一直以为我最苦,没了娘,被后娘欺负……谁知道,你打小没了爹,现在又……”
方临想到元宵灯会上,见到过的那个枯瘦的老太太,叹息闭目。
上次听柴一苇说到亲娘,他还会感慨‘众生皆苦’,这次却不知说什么了,看多了,心好似已经麻木,只是陪着黄荻喝酒,在这之余,忽而又想起,来府城路上方父、方母生病,杀人震慑,才避免排挤出去淋雨,也幸遇到莲舟和尚,不然,方家也早不完整了。
‘谁又能比谁好过?人生这一个个坎儿,过去可得短暂安宁,过不去,就是天人永隔。’方临心中暗叹。
“我和仇姐在一起了,仇姐问我会不会嫌弃她?我怎么会嫌弃?我高兴还来不及!这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我的错啊!可是我也好想娘,我这些天一闭眼,就看到娘吊在梁上,血红的舌头长长伸在外面……”
黄荻又哭又笑,方临、柴一苇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这晚,黄荻喝多了,柴一苇同样跟着喝醉了,只有方临还保持着清醒,搀着两个说胡话的醉鬼回去。
……
那日醉过后,次日醒来,黄荻就好似没事人一般了,还像以往那么抠搜节省,还像从前嘴皮子麻利引导客人,若非迥异从前消瘦得吓人的身形,恐怕都会以为那晚经历是一场梦。
时间会让伤痕结痂,日子还要继续过,黄荻没了娘,却有了仇娘子,人总是要有寄托的。
……
这日轮休,方临踏着夕阳回到西巷胡同,在辛家门口看到了一群小鸡。
这些小鸡有十只,全是黄色,在霞光下像十只红红的绒球,小猫乖乖在撵着它们,让这些小鸡叽叽叽叽四处逃窜,围着桂花树转圈圈,有时会还会笨笨地碰到一起。
不过,这家伙逮住小鸡,也不咬,伸出一只前爪在小鸡脑袋上轻轻扑闪,似乎想看小鸡头上的一撮毛能不能撸下来似的。
“咯咯!”一只母鸡扑扇翅膀冲来,为儿女们出头。
“喵喵!”半大的小猫乖乖哪是对手,顿时慌乱叫着,出溜一下藏到方临身后,似乎还觉得不稳妥,两只前爪扒拉着方临裤子想往上爬。
方临揪着脖颈,将它提溜起来,敲了一下脑袋:“就会欺负小的,面对人家老娘,伱怎么不抖威风了?皮啊,你继续皮啊!”
“喵!”小猫乖乖不满被敲脑袋,做错了事理不直、气还壮,不服气地挥舞着爪子想挠他,却被方临轻易躲过。
这时,沙小云出来了,见到方临笑着打了个招呼,嘴里‘咕咕咕’唤着,将一个旧木盆里端出来,里面是搅拌在一起的剁碎的菜叶、碾碎的米粒。
等它们吃过晚饭,又拿出一个垫了厚厚的稻草的箩筐,侧着,让老母鸡先进去,小鸡仔们就扇动着如蝴蝶般的翅膀,一个个钻进母亲的羽翼,被提溜回去了。
回来,方母和方临说起辛家养鸡这事。
“辛家是有福气的,小云有时会头晕,做不了重活,打理家务还是行的,辛家也有个家的样儿,如今还养了鸡。临子,你不知道,当小鸡长得能辨别公母的时候,小云发现,竟然是一只公鸡,其它九只全是母鸡,小云高兴,辛老倌、辛佑更高兴,连说‘小云会选,一只公的留种,其他全是下蛋的母鸡,好好好’。”
方母说着,语气中也有些羡慕,感慨道:“辛家,辛老倌过了那个坎儿,日子就好起来了,天遂人愿,希望日子会越过越好吧!”
这时,田萱出来,拿着一盘青翠色的东西:“临弟,你看这是什么?”
“清明馃?娘、萱姐,你们做的?”方临惊讶问道。
在小和村,方母、田萱曾做过,他知道是要用到艾叶、糯米粉,可在府城,艾叶不大好寻的。
“不是,是辛家小云送来的。”田萱说着。
“小云不是刚嫁过来么?这是第一年,小云娘家送来的,满满两个篮子呢!给街坊邻居都送了些,让咱们多多照顾的意思。”
方母指给方临说:“这荷叶形的,是咸的,豆腐干、咸菜、笋做馅;三角的,是甜的,芝麻、糖做馅。你不喜欢甜的,就吃咸的。”
“嗯好。”方临尝了个咸的,味道还真不错,一边吃着,一边指着门口新栽的一棵树问:“娘、萱姐,咱家前面怎么种了棵橘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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