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观五年。

距离顾长野登基已经过去五年的时间了。

从前自由烂漫的少年,如今黄袍加身,日日被困在这偌大又压抑的皇宫,每日处理着机械又繁琐的事务。

早已没有从前的生气了。

偶尔顾长野,看着镜子里那个男人,都会有种无法言喻的陌生感。

他都快忘记自己以前的模样了。

只偶尔看着从前的故人,才能恢复几分生气。

可他身边的故人,也已经越来越少了。

朝堂在顾长野登基那年,就被大清洗了一通。

宋河死了。

死在他义子周却的手中。

权势滔天的阉党一派,如今死的死、废的废,早已不复从前的盛名。

司礼监也没有以前那么大的权势了。

萧家、明家这两个大家族,也早已经倒了。

顾长野登基之后,萧太后和阉狗宋河苟且一事就被昭告天下,连带萧太后的娘家萧家,这个才盛起不久的家族也被诛以九族。

萧家已无一人还存活。

明家人倒是没死,但也没好多少。

崇观元年,顾长野登基的第一年,明家就被褫夺了爵位,明家大房,从明元渡、周昭如夫妇,和明景让、明景恒兄弟,皆被处以流刑。

明家大房四人,被送到了黔州。

黔州原名奉州,位于四省交界处,因其有盐井而出名,流放的犯人被送到这,做的就是挖盐、制盐这样的活。

周昭如去黔州的第一年,就不堪其苦,自杀了。

明元渡在流放的第四年,也因身体被盐井腐蚀,不治身亡。

如今只剩下明景让和明景恒两兄弟,还在黔州待着。

明家二房倒是没出事。

明景廷甚至还回到了京城,如今是顾长野为数不多,还能在朝廷中看到的故人了。

两人偶尔还会一起吃饭、喝酒。

袁辞因断臂,无法再任禁军统领一职。

在崇观二年,顾长野登基的第二年,带着女儿和母亲,去了老家颍州。

袁誉倒是还在。

只是这个从前风流肆意的青年,如今也变得越来越寡言了。

他每日待在大理寺断案。

平时除了上朝,很少进宫,也很少回家。

依旧孑然一身,未曾娶妻。

顾长野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他的表哥喜欢一个人,一个已故的人。

当日他和表哥于酒馆喝酒。

正百无聊赖之际,忽见一女子从马车中下来,当时表哥就激动地站了起来。

不顾他的疑问和追问,急吼吼就跑下了楼。

那是他第一次,见他表哥行事这般急切。

他们表兄弟,因性情相投,自幼就玩得很好。

只当是出了什么事,顾长野自然也匆匆追了过去,未想表哥竟于楼下而站,眼睛却一直看着前面。

他当时便觉得奇怪,顺着表哥的目光看过去,瞧见安远侯府那位明世子也在,身边则站着一个温婉貌美的女子。

从侍从口中,他知道,那女子是大理寺卿许大人家的长女,马上就要嫁给明世子为妻了。

他也是那日才知道,原来表哥曾经受伤之际,被一女子所救。

本以为那女子只是一位乡野姑娘,哪想到竟是许大人家的千金。

——他表哥顶头上司的女儿。

甚至曾经还差点与他表哥相看过。

只因他表哥当时心中只有那位救命恩人,不肯相看,许家察觉出他的态度,便也不忍女儿来袁家受他冷落,这才把目光放到了明家那边。

自此之后。

他的表哥虽然还和从前一样肆意随性,但顾长野却能看出这不过都是他的伪装。

等那位许小姐因流产而亡之际,表哥更是因此一蹶不振了很长时间。

舅母时常给他写信,请他帮忙替表哥相看赐婚。

可他既知表哥的心思,哪里开得了这个口?只能不了了之。

又处理完一堆奏折,顾长野疲惫地长舒出一口气。

他伏案太久,已精疲力尽,此时便索性起来踱步,走到窗前,打开一看,才发觉外头下雪了。

“下雪了……”

身后内侍拿来斗篷为他披上,闻言,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今早下的,瞧着不大,不过等到夜里,恐怕也能积满地面,倒是行走不便,陛下可要这会着人清扫一番?”

顾长野看着那外头的雪,忽然不答反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内侍答:“二十三,距离除夕还有六日的时间。”

“二十三……”

顾长野呢喃之后,忽然道:“那小叔叔应该要回来了。”

他自言自语,声音轻不可闻,内侍自然未曾听清,不由问:“陛下,您说什么?”

可顾长野却未回答。

他只是重新看向窗外,感慨道:“五年了……”

五年前。

他跟小叔叔领兵攻进皇城,因与周却事先里应外合,又有小叔叔威名在前,他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皇宫。

当时的禁军统领韩灏已被周却拿下,顾长玄也被他派人控制住。

正在大家长舒一口气的时候,忽然吴济跑了进来,白着脸传了个消息过来,他说“王爷,明姑娘她……她死了。”

当时顾长野还没反应过来,小叔叔和周却就先脸色大变,往后宫跑去。

但又过了一会。

周却忽然阴沉着脸,回头拉走了顾长玄,他曾经的四哥。

又让人去把明家人还有明瑶都带过来。

之后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仙福宫。

仙福宫当时只有一个女子的哭声,是她四嫂的贴身婢女,名唤华岁。

而他的四嫂就躺在床上,脸上带着恬静的笑,看着不像是死了,倒像是睡着了。

当时,他的小叔叔就站在床前,问那个婢女四嫂死前,可还有什么所求?

婢女只是哭着摇头说:“主子已无所求。”

当时小叔叔什么都没说,只是走上前把人抱了起来,然后一步步往外走去。

他问小叔叔,他要去哪。

小叔叔只是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看着那浓浓夜色,轻声说:“……她应该不想留在这里。”

之后几日。

小叔叔都在玉虚峰。

他把四嫂葬在了玉虚峰的山顶。

再后来。

小叔叔没有接受他请他登基的要求,只扶持他坐上那个位置,又以雷霆手段,替他清扫了朝廷中的奸佞,再之后,他就带着自己的亲兵回到了嘉峪关。

此后五年。

小叔叔只有在每年腊月的时候,才会回来一趟,他们叔侄也才能见上一面。

顾长野知道小叔叔是来祭拜玉虚峰的那位。

他其实也想去。

当初若不是四嫂帮忙,他们根本没办法那么容易进入皇城。

可他如今坐上这个位置,就连出宫都变得艰难了起来。

他扯唇嗤笑。

可那笑,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转瞬又是死寂沉沉的一面,哪还有从前的耀眼夺目?

他不再看雪,像是真的觉得冷了一般,转过身拢着身上的大氅,淡声说道:“把窗子关了吧,太冷了。”

……

三日后。

周却骑马于玉虚峰下。

他如今依旧是锦衣卫指挥使。

顾长野登基之后,曾想封赏于他,可周却没要。

他只跟顾长野要了两个人。

——顾长玄和明瑶。

当初顾长野登基之后,顾长玄和明瑶就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也没人敢问。

只偶有风声传来,说是这两位入了那位周大人的别院。

传出这番话的,正是周却的发妻。

曾经的安成长公主。

这位安成长公主自小受宠,养尊处优,如今却成了个疯子。

听说是受到了惊吓才会如此。

可谁也不知道,她是受到了什么样的惊吓。

只是一个疯子说出来的话,谁会信?何况周却雷霆手段,这些年在他手上死过的人不计其数,谁又敢信?

“吁——”

周却勒马停于山峰下。

看一眼雪地中,已有几匹马停在一旁,他什么都没说,翻身下马,从近卫手中拿过东西后,便自行登阶上山。

吴济和青信就守在山峰口。

看到茫茫雪地下,走来的人,二人也都已经习惯了。

头一年的时候,还会阻拦。

之后便再未拦过。

反正每年这个时候,他们跟着王爷回来的时候,总能在这看见这位周大人。

从前不怎么熟悉的人,如今也能打一声招呼了。

“周大人来了。”吴济先跟周却开了口。

周却点点头,还是那副少言寡语的样子,在吴济他们让开之后,就提着食盒进去了。

吴济看着他离开的身影。

想到之前打听到的事,还是有些摇头称叹。

这周大人看着冷清,像个读书人,谁能想到他私下的手段竟那般严酷?

朝堂上那些人都说周大人心狠手辣。

要是让他们知道,他是怎么对别院那两位的,估计得吓得夜里都不敢闭上眼睛睡觉。

即便是他,如今想起,尤还心惊。

当初陛下登基之后,论功行赏,周大人不要封赏,只要了两个人。

吴济私下查过,知晓这位周大人把人秘密带到了郊外的别院,用尽酷刑折磨不说,还使得那两人离心,彼此折磨……

就连他那位夫人,安成长公主都因此发疯。

就更不用说那两个受尽折磨的人了。

吴济摇着头,收回视线。

玉虚峰上风景秀美。

这是京城附近最高的一座山峰,在这既可以看漫山遍野,也可以眺望看到远处的皇城。

周却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墓碑前。

许是听到身后的动静,男人回过头,看到他也不意外,而是稀松如常地说了句:“来了。”

“嗯。”

周却答应一声,就带着东西过去了。

看到墓碑前只摆着那人爱吃的几份水果,周却什么都没说,蹲下,拿出糕点放到水果旁。

头一年。

两人都带了一样的东西,之后倒是默契,每年顾明珩带水果,周却带糕点,没再重合过。

玉虚峰山上的雪已经停了,墓碑被人擦拭得很干净。

这样的严寒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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