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彻底暗下去之前,张瑜带着姜青姝一路策马,来到几里外约定好的会和地点。
梅浩南一早便在此处等候,时辰越晚,越是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直到远远听到马蹄声逼近,才骤然一惊,快步上前迎去,“陛下!”
来者越来越近。
当梅浩南看清带着陛下的少年容颜时,不由得惊了一下,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反应。
马蹄渐止,马背上的劲装少年利落地翻身下马,朝马背上伸出手。
“来。”
姜青姝把手递给他,借力下了马背,转过身来,一双漆黑的眼眸径直掠向梅浩南。
梅浩南这才回神,单膝跪下道:“臣叩见陛下!臣在此已经等候多时,看到陛下平安过来,总算是放下心来。”
姜青姝淡淡道:“起来吧,你此番也辛苦了,赵玉珩那边情况如何?”
张瑜是知道赵玉珩的,当初赵玉珩性命垂危时,还是他亲自赶去京城找来神医,更知道这个人是七娘的夫君,已离世许久。
此刻听到这句,不由得微微怔住。
姜青姝没有避开阿奚,她不打算瞒他了,一方面,阿奚远离朝堂,就算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何况以阿奚的为人,他就算知道,也不会到处乱说的。
另一方面,阿奚是张瑾的亲弟弟,也许他以后会从兄长那里知道这件事,与其这样,倒不如从她这里知道的好。
梅浩南道:“回陛下,张司空果然亲自去了盖山,为了杀君后,不惜放火烧山,好在火烧了四成时司空突然撤离,君后安然无恙。”
姜青姝听到“放火烧山”时,眉头皱得很紧,良久才道:“近日少雨,山下村民恐怕会被火波及。”
梅浩南立即笑道:“陛下放心,臣猜到火势蔓延可能伤及无辜,事后已派人去悄悄转移村民。”
“做得好。”
入夜了,气温已经冷了下来,姜青姝拢紧了袖子,又问:“京城那边如何?”
梅浩南说:“臣今日探听得知,今日天未亮京城城门便已经全部关闭,想必城门郎是受命于张司空,金吾卫那边情况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京兆府和门下省都有人脱不了干系。”
梅浩南一边说,一边暗道:京城城门主要由四品城门郎管理,城门郎隶属于门下省,此外,关闭城门这么大的事也必会惊动京兆府尹李巡,金吾卫现在几乎由申超做主,他们为了防止被坏事,八成也要解决掉申超。
城门关闭了以后,行宫的消息传不过来,有些对陛下忠心耿耿大臣不知陛下已经“遇难”,根本毫无准备,已经失去了先机。
等朝野上下该控制的人都被控制好了、事情基本成定局时,就是张司空向百官公布皇帝驾崩消息的时候。
那时满朝文武一定会陷入惊恐之中,张司空再借机站出来主持大局、控制朝野内外,司空就能借着这个由头,顺理成章地篡位。
那时,那些忠君之臣纵使想反对司空也毫无办法,因为陛下无后,没有血脉的宗室根本无法服众,选择拥立谁都成问题,谁还能阻止司空?
而木已成舟之后,京城外的那些地方官和藩镇若有异议,则是公然违抗朝廷,罪同谋反。
可惜,姜青姝早就有准备了。
早就在去行宫之前,姜青姝就通知了郑宽在内的几个大臣,让他们做好应对张瑾谋反的准备,到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他们会先装得浑然不知,避免与张瑾发生正面冲突,实际上暗中联络好对抗张党的文武百官,等她号令。
在和阿奚一路骑马过来的路上,姜青姝都在查看实时。
实时里都一目了然。
尚书右仆射郑宽得知城门被关闭,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暗中派家仆去兵部尚书李俨、大理寺卿郭宵、鸿胪寺卿董青、卫尉寺少卿戚文礼等官员的府上送信。】
左监门卫大将军姚启按例在宫门附近巡逻,得知城门被关闭的消息,看着出入宫门最频繁的几个门下省官员,悄悄留了个心眼。】
金吾卫将军申超正在家中睡觉,突然被人带兵闯入家中,一番缠斗之后,为了保命,申超乖乖放下刀,任由他们绑住自己。】
神策军将军贺凌霜暗中派麾下擅长轻功的将士邹常在申府屋檐上蹲守,看到申超天未亮时被人押走,邹常暗中跟踪过去。】
大家都挺忙的。
他们都是姜青姝培养的亲信大臣,忠诚度和能力都不用质疑。
至于关城门,和梅浩南想的一样,的确和京兆尹李巡脱不了干系,姜青姝的上帝视角看得清清楚楚,李巡这个见风使舵的墙头墙,一开始没接到天子诏书,还死活不答应关城门的事,但一听是司空的命令就想都没想直接滑跪了。
明明感觉到有大事发生,但李巡都没那个胆子去问一声,关城门是要干嘛?
姜青姝:“……”
李巡这个怂货!
等秋后算账的时候,李巡这个京兆府尹也不用做了。
眼下,姜青姝很快就整理好了思绪,对梅浩南道:“你继续派人去探听消息,祁王那边应该还会传消息来,当第一时刻禀报朕。”
梅浩南抱拳:“是。”
梅浩南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姜青姝负手静静立在原地,看着梅浩南离去的方向,眼神有些放空,似是看他,又好像没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她在想祁王的事。
这是姜青姝一早就埋的暗棋。
早在祁王把崔珲的一部分罪证交给姜青姝时,她就让祁王代为保管,此外,她还将崔弈临死前留下的那封信交给了祁王,让他在最恰当的时机将此物拿出来。
——交给沐阳郡公杜如衾。
祁王当时不解,还问:“臣弟不明白,辛辛苦苦收集到此物,为何要交给郡公?她毕竟是崔尚书的母亲。”
姜青姝微笑着解释道:“杜如衾虽是崔珲、崔令之的母亲,却与其子不同,她历经三朝,从布衣到如今的地位,皆因几代帝王赏识器重,对昭皇室可谓是忠心耿耿。”
杜如衾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这几年连上朝的次数都越来越少。
她的两个儿子在朝中活动频繁,她平时也无暇管束,极少过问。
但她若是知道,她的儿子要造反,要让大昭就此覆灭、改朝换代呢?
杜如衾一生为国,若不是受两代帝王赏识提拔,岂能从一介孤女做到位列朝班、荣封郡公,而后又嫁入崔氏一族,至今历经三朝得满朝敬重?皇家于她之恩高义重,非肝脑涂地无以为报,而如今子孙所为,又将她推到了什么不忠不义的境地?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如果是平时去找她,杜如衾必会避讳万分,认为来者是蓄意挑拨母子关系,更不相信儿子会如此大逆不道。
所以祁王要见杜如衾,必须在他们的的确确已经动手的时候去见,让杜如衾避无可避,亲眼看着已经发生的一切。
至于拿着崔珲的罪证,则是在告诉杜如衾,她的儿子背地里干了什么勾当,以及天子早就知道了此事,之所以一直不曾发作,是因为天子看在杜如衾劳苦功高的份上,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天子对崔氏一族如此宽容仁慈,但崔氏却在谋划弑君。
而崔令之、崔珲兄弟二人所效忠拥护之人,正是害死她孙儿崔弈的凶手。
这让杜如衾作何感想?
祁王姜承昼听说京城城门已关闭,亲自拿着新得的千年灵芝去了崔府,一面与崔珲寒暄,一面说要将灵芝送给近日染疾的沐阳郡公杜如衾,顺带探望一二。】
得知祁王姜承昼要见母亲,吏部尚书崔珲不便拒绝,带着他来到沐阳郡公杜如衾养病的院落。】
很好。
祁王也动身了。
姜青姝查看了一眼祁王的动向,放下心来,事情目前都在计划内有序进行,只要张瑾那边没有留什么后招,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张瑾也很难留后招。
她之所以设计自己跳下悬崖,不单是为了转明为暗,更是想要张瑾方寸大乱。
这个人手腕太强、十几年的官场厮杀所积攒下来的沉着冷静不是那么好打乱的,他太懂克制自己,只有在她跟前动情时,才稍稍会失态,其他时候,便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
没有这样的魄力,他也不会成为击垮所有政敌、乃至先帝的赢家。
所以,此人不可硬刚。
要令其乱,当以攻心为上。
先用情爱背叛来刺激他,令他被愤怒冲毁理智而贸然谋反;再令她的“死”来打击他,令他自责内疚消沉,扰其判断,乱其心神,露出更多破绽。
从张瑾放弃杀赵玉珩、慌张赶回行宫的行为上,也看出来他乱了、慌了。
姜青姝能清楚地看到张瑾赶到行宫之后的种种反应,看着他站在悬崖上失神、在崖底茫然无措、在临华殿懊悔痛苦,甚至一怒之下杀了跟随他多年的周铨。
种种反应,连她瞧了都要动摇。
好像他有多痴情一般。
但她知道,不是这样的,张瑾曾说逐步亲政的她与他相似,他们就像同一类人,如猛兽蛰伏于林,精于厮杀,噬骨吞肉,熟知丛林法则,绝不手软,不甘为人刀俎,只求乾坤在握。
对她,她相信张瑾是爱的,但他这个人从来只会理所当然地觉得权势和爱情都能兼得,断不会有什么为爱牺牲的概念。
现在,她就狠狠地打醒他。
人若太贪心,只会什么都得不到,譬如张瑾,什么都要的下场,就是她全都要夺走,什么都不会留给他。
如今事事都在她的掌控中,唯有一点让姜青姝懊悔。
——那就是邓漪。
一想到邓漪还受了伤,姜青姝便忍不住有些揪心难受,邓漪陪伴她最久,她一点也不想失去她。
她无法去向梅浩南他们诉说担忧,因为身为帝王,成就大事不可优柔寡断,权力之争本就踏着无数骸骨,牺牲也再所难免。
日落西山,月上枝头。
蟾光如水,洒满崇山峻岭,姜青姝站在山林,望着远方静静出神。
就在此时,肩头微微传来触感。
她偏头,看到一只修长又白皙的手抓着披风,正拢在她肩膀上。
这是阿奚的披风。
“夜里风冷。”少年的声音很轻。
她转过身来,对上少年那双乌黑有神的大眼睛,浸在冰凉的月光里,像拢着一汪清泉水。
张瑜望着她,没有说话。
她问:“你就没有想问朕的?”
张瑜怔了怔,断然摇头:“没有。”
“你不想知道,赵玉珩为什么突然复活吗?”
“他和我没有关系。”
“可朕当初骗了你。”
“七娘这么做,肯定也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我不过一介江湖人,七娘没必要什么都和我解释。”
张瑜偏头看向远处,耸耸肩,故作轻松道:“皇帝身边有很多人,我才懒得一个个了解他们,管他姓甚名谁、又经历了什么,都与我无关。”他说着一顿,垂睫道:“这世上唯一让我挂念的……只有七娘。”
当初,如果不是她要纳后宫了,他的存在会显得格格不入,也会给她添麻烦,他也不会下定决心独自离开。
张瑜对任何人都不关心,不管那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他一律不稀罕,也根本不想了解。
只要她在他面前,还是他的七娘。
虽然内心深处还会有一丝妒忌,他会心里泛酸地想:为什么七娘的夫君可以是别人,就唯独不能是他。至于她的夫君是谁,对他也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和七娘的关系,也只能止步于现在。
张瑜转过头来,低眼认真地看她,亲自给她系将披风的系带。
他系得专注认真,好像眼下的事,就是最重要的事。
“阿奚。”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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