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故渊伸手给幼帝塞了药,听见动静,缓缓侧头,就看见一脸呆滞的宁池鱼。

“我无耻惯了。”沈故渊道:“是你先前忽略了。”

池鱼的步子僵了僵。

先前的宁池鱼,眼里只有他的好,哪里会当真觉得他无耻?而眼下,她气狠了也看透了,怕是觉得他面目可憎。

一袭红衣从床榻边蜿蜒落在地上,满头华发随着主人的动作垂了下去,散在明黄色的锦被上。

沈故渊低笑,拉起她的手来看了看,挑眉问:“疼不疼?”

池鱼照做,踮起脚,轻轻地撩起隔断处的纱帘。

一把甩开他,宁池鱼扭头就走。

玉清殿里安静得很,连多余的宫人都没有。御医在内殿里洒着药水,见她进来,连忙让她将面纱系好。

“喂。”沈故渊在她身后喊:“不救沈知白了吗?”

静亲王一转头,池鱼就钻进了大殿。

这人压根是在捉弄她,她与其跟他在这里耗,不如回去多陪陪知白。

于是,他没拦她了,反而是将自己的父王拉到旁边,道:“儿子有事与您商量。”

握紧了拳头,她没回头,一步步走得越来越快,最后朝着马车就冲了过去。

静亲王很不能理解,沈知白却是知道,宁池鱼这一世亲人早亡,举目无亲,血脉对她来说,是个很温暖的东西。里头的幼帝与她血缘相关,眼下生死难测,她自然不可能过而不看。

街上人来人往,买菜的大婶和卖饼的阿婆都回头看向站在街中间的那个人。那位公子生得真是俊朗啊,只可惜好像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分明是站在人群里的,却孤独极了。

池鱼沉默,想了许久还是道:“我想看一眼,就一眼。”

一个没忍住,阿婆给他塞了个饼,安慰他道:“年轻人有什么想不开的?吃个饼,甜的,吃完了就没有烦恼了!”

静亲王摇头:“我们都不敢进去,里头的太医也是战战兢兢,你莫要拿性命开玩笑!”

沈故渊缓缓低头看着手里的饼,轻笑一声,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我不碰他。”拿出手帕遮面,池鱼道:“这样总没问题吧?”

甜是挺甜的,但是烦恼的事情,却是一件都少不了。

“回来!”沈知白拉住了她,皱眉道:“天花会传染,你不要命了?”

摇摇头,他转身往月老庙的方向走。

池鱼提着裙子就要往殿里走。

沈知白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池鱼坐在他床边,眼睛活像兔子眼似的。

“是身边有宫人不干净,便染上了。”静亲王皱眉:“御医已经想法子救治了,但陛下一直反复发高热,,明日怕是就瞒不住了。”

“你……”他嗓音沙哑:“几日没睡觉了?”

倒吸一口凉气,池鱼瞪大了眼:“怎么会?他不是一直在宫里待着吗?怎的染上了天花?”

池鱼扁嘴,委屈地伸了两个指头:“你知道你昏迷了多久吗?”

四下只有他们三人,静亲王终于松了口:“天花。”

身上各处都有些痒,沈知白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瞬间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苦笑了一声道:“看来我运气不太好。”

余承恩带着人又纠缠了半个时辰才悻悻离开,等人一走,池鱼立马问:“陛下是出什么事了吗?”

说着,又觉得不对劲,皱眉看向池鱼:“你为什么在这里坐着?还不出去?!”

直觉告诉池鱼,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眼下形势不对,她也不敢贸然开口,就与沈知白一起站在静亲王身侧。

池鱼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面纱,咧嘴笑道:“我不怕的!”

沈知白轻轻拉住池鱼的衣袖,颔首后退一步:“听父王的安排。”

笑着笑着,眼睛就更红,她哽咽着道:“怪我,若不是我非得往宫里跑,你也不至于会这样。”

静亲王摇头道:“明日吧,等明日陛下醒了,你们再进去看也不迟。”

“与你有什么干系。”沈知白轻咳两声:“是我非要跟着你去的,怪不到你头上。”

微微一愣,池鱼看了静亲王一眼。

天花可是要死的,这人竟然还有心情揽责任?池鱼哭笑不得,伸手就想去拉他的手。

“侯夫人!”余承恩轻笑一声:“咱们这么多文武重臣在场,都没能进去,您觉得您进得去吗?”

沈知白躲得飞快,神色瞬间严肃了起来:“池鱼,我不跟你开玩笑,你现在出去,换大夫进来照顾我就好。”

池鱼松了口气,提着裙子便道:“那我进去请个安。”

宁池鱼看着他皱眉:“我说了我不会有事,你看,我这么久了也没染上天花。旁人来照顾你,我不放心。”

静亲王扫了一眼四周,硬着头皮道:“只是偶感风寒,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话。”沈知白当真有些急了:“这么多年你从未听过我一次,这回能不能听我的,你在这里,我的病只会加重!”

众人纷纷回头,就见知白侯爷夫妇二人大步而来,沈知白拱手行了礼便问:“如何了?”

池鱼愣了愣,站起了身。

“知白!”

沈知白松了口气,咳嗽两声道:“你替我转告父王,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不会有事,叫他也莫担心了。”

静亲王气得够呛,正要再说,抬眼就看见朝这边赶来的沈知白和池鱼。

“好……”

余承恩拱手:“不敢,但有忠亲王的例子在前,大家小心谨慎也是必须的。与其在此处争吵不休,那不如放我们进去看上一眼。”

离开房间,宁池鱼蹲在院子里看着地面发呆。清儿在旁边喊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听见。

静亲王怒道:“陛下需要静养,你们这么多人都涌进去看,病情若是加重该怪谁?怪御医吗?丞相这话的意思,是信不过咱们几位王爷?”

大夫说,知白侯爷的确是染了天花,他尽量救治,生死也只能看天意。

“陛下龙体欠安,我等前去请安有何不妥?”余承恩冷笑道:“难不成就只能你们守着陛下?那陛下到底说了什么,想要什么,咱们岂不是都不知道?”

若是没有沈故渊,这个天意她认了,只能拼命照顾,至多不过生死相随。然而现在,她知道沈故渊的存在,仿佛在无边的黑暗里始终有一盏不会熄灭的灯,只要看不见前头的路了,她就会看向他。

玉清殿门口的人当真很多,他们到的时候,余丞相正和静亲王吵得不可开交。

他说过,他有法子能救沈知白。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她的后代,那她肯定要关心一二的,况且幼帝还分外可爱,也曾对她施以援手。这样想着,宁池鱼坐得端正了些,还低声催了车夫一句。

深吸一口气,池鱼想,要怎么样都随他吧,只要沈知白能活过来。她欠过他一辈子,这辈子刚开了个头,总不能就这么没了。

没想到她的孩子竟然成了太子,还绵延了这么多代。

沈故渊安静地坐在月老庙里,好像已经等了很久很久,等到脚步声在自己身后响起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月老像。

她记得当初自己是在万念俱灰之中生的第二个孩子,生下来看也没看,直接送去沈羲那边交差。丧子之痛实在太痛了,以至于她一直就当自己没有过孩子,怀孕生子,也只是借胎给沈羲,做一个贵妃该做的事情,不敢放半分感情进去。

这泥塑半点也不像他,但眼神却慈悲,半阖着、怜悯地看着他。

宁池鱼:“……”

低笑一声,他转头,对上了宁池鱼那一脸的视死如归。

“他得喊你一声曾奶奶。”沈知白唏嘘。

“想好了?”他勾唇:“我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

嘴角抽了抽,池鱼掰着指头算了算:“大梁一共四位帝王,也就是说……呃,当今圣上与我……”

“想好了。”池鱼点头:“只要你能救他,我听你的。”

沈知白叹了口气:“沈羲死的时候就已经立了那孩子为太子,并且选了五位重臣辅政。他一死,太子继位,是为大梁第二代帝王。”

瞧瞧,多情深义重,多视死如归啊,沈故渊伸手抵着额角,失笑出声:“你可真是我的劫难。”

“那……”池鱼皱眉:“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到底谁是谁的劫难?宁池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就见他站直了身子,朝自己走了过来。

沈知白垂眸点头。

一步一步,如同当初的封妃大典,他亲自来了她的宫殿,走到她面前,将宝印放进了她的掌心。这回他没有东西放,而是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我当年,是不是给沈羲生过一个儿子?”

垂下眸子,池鱼身子僵硬,却没挣扎,任由他低头下来,唇落在离她一寸远的地方。

坐上马车的时候池鱼想了一个问题。

“我像不像个强迫良家妇女的歹徒?”他勾唇,容色潋滟地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沈知白和宁池鱼都吓了一跳,连忙一起往外走。

宁池鱼没回答,只伸手抓了他的衣襟,垫脚吻上去。

下人急切地道:“幼帝病重,朝中大臣与三位王爷在玉清殿之前对峙,情况不太妙!”

瞳孔一缩,沈故渊闷哼了一声,捏着她腰的手骤然收紧。

听语气颇为焦急,沈知白便让他进来,皱眉问:“怎么了?”

宁池鱼麻木地吻着他,眼里半点情意也没有,吻罢便松开,一双眼淡淡地瞧着他。

池鱼好奇地看着他,正想问他在想什么,冷不防就听得外头有人喊了一声:“侯爷!”

沈故渊神色复杂,眼里情绪差点绷不住,被她这冷眼一瞧,才回过神来,垂眸低笑一声:“我曾经有个徒儿,费尽心思想要她艳压天下,她却很笨,连勾引男人都不会。”

沈知白至今也没有想通沈羲当年为什么不杀他,不过单论武艺,他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没有想到,在我没教的时候,她反而是学会了不少东西。”

当初他进宫行刺过沈羲,不过二十招便败下阵来。原以为会死定了,谁知道沈羲只是目光阴森地看了他一会儿,就将他扔出了宫。

宁池鱼皱眉:“我对你和你的徒弟没有兴趣,你不妨直接告诉我,还要做什么才能让你去救沈知白。”

沈知白摇头:“杀不了,我试过。”

“很简单。”沈故渊道:“你陪我在这月老庙里住一段日子吧。”

池鱼皱眉:“他若不是吃了不死药飞升为仙,你未必杀不了他。”

“什么?”池鱼惊了惊,立马摇头:“我还要回去照顾他。”

轻笑一声,沈知白点头:“这点倒是没有说错,沈羲自私得很,当年将你宠成了一代妖妃,如今也不肯放过你。若是我打得过他,一定取了他性命,让你这辈子安安心心地过。”

“有没有你照顾,他都是那样。但有没有你救他,他可就不一样了。”沈故渊勾唇:“这个道理,你还想不明白吗?”

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池鱼又气又笑:“这世上最自私的人,果然还是沈羲!他一人不痛快,便要拉着我们一起不痛快!”

卑鄙!池鱼恨得牙痒痒:“那若是之后你救不回他当如何?”

沈知白默认。

“我是神仙。”沈故渊道:“没有神仙做不到的事情。”

怔了怔,池鱼皱眉看他:“你……也想起来了?”

“那你为什么之前不救忠亲王?”池鱼皱眉。

沈知白眼波流转,半分叹息半分宠溺地看着她,将她哭湿了的一缕头发别去耳后:“要是你当真什么都没想起来,我还能当你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任由你装傻充愣。可是微玉,你现在有四十多年的记忆,还要胡来吗?”

“你以为救人很简单么?随便一个人我就都要救?”沈故渊摇头:“能讨好我的人实在不多。”

有些懊恼地将脸蹭干净,池鱼抬头看他,微微恼怒:“你能不能不要问这么仔细?”

换言之,之前都是在敷衍她!

然而答完之后她才发现自个儿中了沈知白的圈套,这样回答,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池鱼这叫一个气啊,气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对你做尽了过分的事情,却还要逼得你来求他,她还完全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池鱼答得又快又响亮。

越想越伤心,池鱼捂着脸就哭出了声。

“哦?”沈知白挑眉:“想起救你出火场的人是沈故渊了吗?”

沈故渊上一刻还在高深莫测的装x,下一刻就被哭得傻了眼,伸手将她拉过来,皱眉道:“我随意调侃两句,你哭什么?不是已经答应了救沈知白了吗?”

身子一僵,池鱼摇头:“我没有想起来。”

“你……”池鱼咬牙:“你欺负人!”

失笑出声,沈知白温柔地道:“你既然想起了往事,又怎么还要与我圆房?”

他梦见过一万种宁池鱼报复他的方式,却没料到她会这样哭出来,懵了的同时胸口还闷得厉害,左右看着,拿了她的手绢出来替她压着眼睛,皱眉道:“我没有欺负你。”

“我们圆房吧。”怀里的人声音闷闷地道:“今晚就圆。”

“那你这算什么?”池鱼怒道:“就不能好好帮我个忙吗?就不能别威胁我别逼我吗?”

他想,宁池鱼可能是他的劫数吧。是他甘愿再堕轮回也想要遇见的劫数。

“我……”心里被一种复杂的情绪霸占,沈故渊叹息,伸手将她按在自己的肩上,低声道:“我……已经在改了……只是……改不了有点自私……我想你再陪陪我,哪怕是因为沈知白,你也再陪我一段时间……之后……你若不想理我,那也就罢了。”

僵硬地站了一会儿,沈知白明白了过来,缓和了神色,伸手一下下地摸着她的头发。动作很轻柔,就像上辈子她趴在山寨的桌上哭的时候一样。

池鱼瞪眼看着他。

没让他把话说出来,宁池鱼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怀里。她的肩膀微微动着,像是在哭,可又半点声响都没有。

沈故渊记得,月宫里的老头子曾经长吁短叹地说过一句话。

想起什么来了吗?

他说:“这世间不管谁是帝王,谁是霸主,最后都得对女人低头,女人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你一旦将她放在心里,就再也没法挺直背脊了。”

沈知白看着她这眼神,心里微微一沉:“你……”

彼时他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月老神神叨叨的。

喉咙微紧,池鱼伸手捏住了他的衣袖。

如今弯着背抱着宁池鱼,他才明白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当真是……直不起背脊来了。

当真是在这里等她啊,不管过去多久,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永远都在她背后,会给她弹琴说故事,会仔仔细细地安抚她的伤心难过,将她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不伤着她半点。

宁池鱼像是在哭委屈,又像是在哭别的,总之是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抽抽搭搭地抬眼看着他问:“一段时间是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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