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皇后看不顺眼新进宫的昭仪,找着由头把人家打了个半死,那昭仪也是个性子烈的,留下血书直接投湖了,宫里人人都在猜您会怎样处置皇后。”宁微玉咋舌:“咱们的皇后娘娘脾气可真是不好啊,半点没有当年的温柔之感了。不过幸好,她从来不来招惹我。”

只有在玉清殿里伺候的宫人才知道,那位年少打天下,如今坐拥江山的帝王,常常是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发呆。他也用膳,也睡觉,也改奏折。但不知道为什么,身子却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哦?”他看着她:“有什么趣事吗?”

小皇子还没满一岁,帝王便将他封做了太子,指派了朝中五位德高望重的大臣教导养护。

宁微玉点头,跟着他在软榻上坐下,抱着他的胳膊笑眯眯地道:“最近宫里可热闹了,我躺着也有人来跟我说外头的事情,所以怎么也不会无聊。”

宫里没了宁贵妃,朝中再没有人对他有异议,只是……就连赵福,也再没办法跟他多说一句除了政事之外的话。

“这两日有些忙。”伸手牵着她进去,沈羲问:“你可调养好身子了?”

梁音知道沈羲为什么变成这样,她再不甘心,再恼恨,也终究是有些心疼他。

他低头,看见她那双含怒带嗔的眼,心突然就柔软了下来。

“早知道,就留下她了。”梁音哽咽:“至少您还能好端端的。”

沉重的宫门打开,有一抹红色的影子扑过来,欣喜地道:“你可算来了,我有两日没见着你了!”

留下宁微玉吗?沈羲低笑,摇了摇头。

要思量吗?沈羲冷笑,转身往后宫走。

他留不住她,哪怕当初没有让她走,而是让她继续呆在宫里,也只会落得和现在的自己一个模样。

“为父不会害你。”沈湳皱眉:“你最好仔细思量。”

他舍不得,他心疼。

心口猛地一跳,沈羲皱眉抬头,目光里带了狠戾之气,看得沈湳一惊。

“鞍山有叛乱。”赵福道:“兴许是之前的余孽,微臣一早就说过了,斩草要除根……”

“你看得明白吗?”沈湳痛心疾首地道:“你所在的位置是由不得你任性而为的,你以为你是爱她,可宁微玉早晚会被你这份爱给害死!等有一日皇城遭难,六军不发,你以为会是谁被推出去血祭?”

“朕亲自去一趟。”沈羲站起了身子。

触目惊心。

御驾亲征就为了一小窝贼寇?朝中没一个人能理解,但皇后却三跪九叩,请得沈湳同意,又说服了朝中文武百官。

他脾气不好,朝中很多折子不敢往他那儿递,便都递来了沈湳这里。打开一本,写的就是宁氏误国,已引民愤,万民游街要求废黜妖妃,然而被衙门镇压,死伤过百。

离开皇宫的前几日,沈羲总算是有个人样了,先去给沈湳行了礼,然后去抱了抱小太子,眼神温柔地吩咐宫人好生照顾。宫人呆呆地应着,听着他的语气,却莫名其妙地落下泪来。

身子震了震,沈羲皱眉,低头捡了折子来看。

沈羲安排好了一切,也给五位辅政的大臣写了密信。不知情的人都微有怨言,说帝王不该因为这等小事出京。而知情的几位大臣,却是长跪在皇城门口,恭敬地送帝王离开。

“你以为你这样的行为是在护着她?”沈湳一把将奏折扔在他脚下,怒道:“你这是养虎为患助纣为虐!宁微玉总有一天会被你害死!”

骑在马上,沈羲有种错觉,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他打马从沈府出来,再多走两步,面前就会跑来个小姑娘,张开双臂拦着他的去路,笑吟吟地说要跟他一起走。

白氏宁氏,这两大世家自从新朝建立之后便日益壮大,枝叶多了,惹的事情自然也就多了。然而他偏袒宁微玉之心,世人皆知,故而这两家人也就越来越肆无忌惮。

想着想着,前头当真出现了一个人。

“宁氏……”

烈烈红衣,眉目含霜,宁微玉带着人拦住他的去路,手里三寸青锋泛光。

“白氏一族有苍头白日杀人,躲白家大宅不出,官差莫有敢去捉拿者。死者亲眷跪在皇城之外哭号,引人围观已有数日!”

他却笑了,看着她那张脸,不由地就伸出手去。

“宁氏有一小儿参加举试,买通考官,逼死本该夺魁之人。被抓之后不但没有悔意,反而扬言要见陛下。”

他说:“玉儿,我回来了。”

“陛下,白氏一族垄断米粮,趁着饥荒大发横财,其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

宁微玉显然是不领他这个情的,策马冲将过来,一刀送进了他的心口。

登基两年,从第二年开始,沈羲听过最多的话就是——

他滚落下了马,看着自己的血流进雪地里,笑着看向她:“玉儿,你何必来杀我?”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会后患无穷。

她不来,他也会去的,这天这么冷,马行路不易,她这最讨厌骑马的人,怎么能骑这么远的?更何况,他还没有甩开身后那一大群护卫。她来了,可就活不了了。

沈羲想得已经算长远,这件事也算处理得很漂亮,宁微玉开心了,白家和宁家都开心了,皆大欢喜。

“何必?”宁微玉仰头大笑,蹲身下来,红色的衣角落在他沾血的盔甲上:“我这辈子最后一件想做的事,就是送你下黄泉。”

于是,当他在府里等到白若回来,听他说已经原谅了沈羲之后,当家的松了一大口气,做了些表面功夫,便去宁家送礼。

“然后呢?”他勾唇,咳出一大口血来,目光流连地看着她:“要给我殉葬吗?”

“……”心情复杂地看着沈羲出去,白当家的为难了,他原本觉得沈羲太过分,不管给多少补偿都弥补不了白家丢失的颜面。然而现在……被这么一说,他觉得,若是白若那孩子能放下的话倒是件好事,至少福泽整个白家。人已经要不回来了,能与沈羲交好,也是不算亏的。

宁微玉轻笑,翻手捏出一颗药丸,眼皮半阖,冷声道:“我生不想与你同床,死更不想与你同归。这一剑是你欠我的,但我这一生,你死了也还不清,哪怕是黄泉的路,也没有你来陪我走的份!”

白当家的一惊,不明所以地抬头,就见沈羲道:“我得去与他闲谈了,白当家的请回吧,我许的诺,不管事态如何,都会兑现。”

猛地一震,他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她。

“主子。”旁边有人进来禀告:“白公子到了。”

“你以为我是来找你拼命的?”她看着他,笑得残忍至极:“怎么可能,我只是怎么也死不了,所以来找你的人送我一程。而你,就好好活着吧,活在对我永生永世的愧疚里,再也别在我面前出现。”

这话说得白家哑口无言,谁会拒绝沈羲的交好之意?那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可……如今这境地实在尴尬,当家的就算再想答应,也有些顾及白若的感受。

说罢,将那装着不死药的盒子,死死地塞进了他的怀里。

沈羲笑了笑:“宁氏不用你们让也是我的,她也不是这五十年税收就能买下来的人,我此举,不过是愿与白家交好。”

沈羲哑然地看着她的脸,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了,有些不甘心地朝她伸手:“玉儿,我有点冷,你能不能……抱抱我?”

犹豫再三,白当家的问:“这是为了让咱们同意让出宁氏吗?”

宁微玉冷笑,站在原地没动,被后头追上来的他的护卫按在了雪地里。

苛捐杂税一向是商人身上的负累,不少商家都想着法子偷税漏税,这人倒好,直接许他们五十年不纳税。其中的好处,压根不是简单的金钱就能衡量的。

“别……”努力撑着眼皮,他哑声喊:“别伤她……”

这可真是惊天了,白家的人进宫的时候就料到这沈羲会安抚他们,但没有想到给的安抚竟然这般有诚意,而且……让人压根无法拒绝。

话没喊完,天地间一片黑暗。

沈羲坐在他们对面,平静地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白家的商铺,任凭你们开多少,五十年之内不会有人收税。”

他不想醒,哪怕永生都是黑暗也好,他也不想睁开眼就只剩他一个人。

“……您认真的吗?”白家的当家很是不敢置信地抬头。

……

沈羲自然是没有低头的,只是先请了白家几个人进宫了一趟。

宁池鱼睁开眼,茫然地坐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让沈羲去跟白家低头?沈羲身边的人都觉得荒谬了,自家主子一向傲气,本也就看白家不顺眼,怎么可能还去低头?

四周一片昏暗,她好像在一处墓室里,隐隐有两盏灯亮着。

接下来一个月,沈羲当真是每隔两日就来宁家一趟,宁老爷瞧不过去了,终于开口道:“这桩婚事伤害的不是我宁家,而是白家。您若是能征得白家的同意,老夫自然不会再有怨言。”

摸了摸自己红肿的眼睛,宁池鱼还没回神,就听得旁边有人道:“既然要想起来,那不如就也看看他经历过什么,不然以他的性子,是不会跟你解释的。”

宁老爷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谁?”池鱼皱眉侧头。

宁老爷身边的姨娘叹息了一声,摇头道:“这是当真很喜欢咱们玉儿吧。”

郑嬷嬷举着灯,眼里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可这……这哪里像人说的那般暴躁?大伯都这样说了,他竟然还要来。”

“嬷嬷?”脑子里有光一闪,无数的画面飞过去,池鱼抱着脑袋呻吟了一声。

“不是他还是谁?我见过他一面的。”

“对不起。”郑嬷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眼睛也有点发红:“千错万错,都是嬷嬷的错。”

等人走出去了,才有人低声问:“这当真是沈羲吗?”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池鱼没力气问,她想起了好多事情,想起了雪地里染开的鲜红色的花,想起了悲悯王府遗珠阁的火,想起了一身铠甲眉目严肃的沈羲,也想起了红衣白发满眼苍凉的沈故渊。

这句话惊呆了在场的人,一众姨娘叔伯都震惊地看着他的背影。

心口闷得厉害,她竟然想大哭一场。

然而沈羲并未生气,脸色都没变,只站起来道:“今日许是日子不好,沈某改日再来。”

“嬷嬷……”沙哑了嗓子,池鱼抬头看她,哽咽着问:“您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

宁老爷扬着下巴,一副不畏强权的模样。

郑嬷嬷低头:“先前是主子怕您想起来,怕您想起来之后再也不会原谅他。而如今,您心里半分也没有他的位置,也不打算与他有什么牵扯,那想起来与不想起来,又有什么分别呢?”

谁都知道沈羲是即将登基的新帝,对他说话哪里能这样不客气?况且传闻里这人脾气本就不好,能主动来提亲已经是了不得了,万一被惹怒了,他们宁家上下可不都吃不了兜着走?

喉咙疼得厉害,池鱼怔然地看着她,半晌之后才摇头:“你偏袒沈羲。”

这话说得冲,旁边一众姬妾都战战兢兢的,站的近的还拉了拉宁老爷的衣袖,慌张地使眼色。

若不是偏袒,怎么会让她躺在这太祖的棺材里想起沈羲经历过的事情,若单单将她的回忆还给她,她的心断然就不会像现在这般痛!

以沈羲如今的身份,就算宁家的人再不待见他,也只能毕恭毕敬地请他进去,再奉上香茶。然而礼数是周全了,宁家老爷对他的成见却是很深,话都不等他说完便道:“宁微玉已经不是我宁家的人,要与她结亲,不必来同我说。”

真是痛啊,痛得像在雪地里被人一刀穿心的人是她。

第二天,他微服去了宁府。

郑嬷嬷叹息:“说不偏袒,你也不信,老身是当真有些心疼那孩子。你若是想不起来,他便会一直在这段回忆里走不出去,痛苦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他不会死,有无穷的寿命,与此同时,也会有无际的痛苦,您当真舍得吗?”

他在外头站了一会儿,一身戾气慢慢消了,认真地想了想。

“我为什么舍不得?”池鱼抿唇:“当初不告诉我一声就凌迟我伤害我的是他,今生二话不说将我许给沈知白的也是他,他的痛苦,与我何干?”

丫鬟沉默。

说罢,翻出棺材来就往外走。

“你别安慰我。”宁微玉苦笑:“那老头子是什么脾性我能不知道吗?他本就欠着白家的人情,这回大婚出这样的事情……定然是又羞又恼,无颜见人。眼下怕是我回去请罪,他都不会理我。”

“池鱼姑娘!”郑嬷嬷喊了一声,她当做没有听见,径直离开了皇陵。

“小姐。”丫鬟无奈地叹气:“您是老爷嫡亲的女儿,就算犯了天大的错,那也是血脉相融。此番老爷的确是气得够呛,但也未必会不认您……”

沈知白觉得宁池鱼去爬山一趟,回来好像就有些不一样了,虽然依旧对他很温柔体贴,但那双眼里,好像陡然就多了很多的东西。

“爹爹他们是不是恨死我了?”她跪坐在床边,拉着丫鬟的手呆呆地道:“我的确不孝,每次做事都没有考虑他们的感受,也没有为他们想过。”

“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然而,跨进寝殿,他听见了宁微玉担忧的声音。

回过神来,宁池鱼摇头,笑着道:“没什么大碍,你刚刚说什么?”

沈羲不喜欢白家,宁家倒是无所谓,若他们接受,那他便上门去下聘,若不接受,那也就罢了。这事儿有什么值得费神的吗?

沈知白抿唇,犹豫一二才道:“我方才说,既然你我安心在一起过日子了,那不如今晚就……圆房吧。”

说白了这两家只不过是有世族大家的名头在,论权论财,当真都不够在他面前来指手画脚的。新朝即将建立,这群人也是太过谨慎小心了,完全没了在战场上冲锋的杀伐决断。

微微一顿,池鱼移开了目光,捏着袖子僵硬地点头:“好。”

“实话实说。”沈羲起身,看着他们道:“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宁微玉是我一定要娶的,至于宁家和白家,他们高不高兴,与我何干?”

沈知白将她的脸掰了回来,认真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面面相觑,沈湳更是脸色难看:“你嘴上是越发没个遮拦了!”

“没有啊。”池鱼眨眨眼:“我看起来像是有事的人吗?”

“可她已经是我的人。”沈羲笑了笑:“就这么让人回去,不是更得罪死了宁家和白家?”

低笑一声,沈知白摇头:“你从来瞒不过我。”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沈湳怒道:“你以为你如今还只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吗?这位置你坐了,家务事就是天下事,还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

多年以前她假装已经放下沈羲的样子瞒不过他,多年以后的现在,她假装高兴的样子依旧瞒不过他。

沈羲平静地看着他问:“我自己的家务事,如今也要你们来管了吗?”

池鱼僵了僵,看着面前这人的神色,想起白若曾经站在院子里对宁微玉说的一句话。

“少主,此事万万不可啊!”副将赵福皱着眉摇头:“娶那宁大小姐,便是得罪死了白家与宁家,有害无利!眼下正是您大业将成之机,经不得内乱!”

他说:“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累了就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沈羲是个行事稳重的人,至少在外人的眼里是这样,所以,当他疯了似的抢了白家的儿媳妇占为己有的时候,父亲召了他去太清殿,一众与他一起打江山的人齐齐跪在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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