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这些没什么的。”薛芳菲的声音从另一头响起,她道:“我是因为玉容才心甘情愿这么做,玉容知晓我的付出,倘若玉容也将我做的这些事情习以为常,那我就会心寒。不过夫妻之道,本就值得钻研,哪个人能成天事事如意呢?要真说无忧无虑的日子,大约只有少不更事的小时候吧。自己做的选择,也没什么可后悔的,硬着头皮咬咬牙往前走就是了,实在忍不住了,再另寻出路,不过现在还没到那时候,也就不要放在心上啦。”

姜梨听了很久很久。

“姑娘就一点儿也不怨么?”那里面的丫鬟又在说话,“姑娘也不肯将这些事情写信回去告诉老爷,老爷和少爷知道了,定然会为姑娘出头的。姑娘从前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姬蘅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从虞红叶姬暝寒和殷湛林柔嘉之间的纠葛,到殷湛为了林柔嘉这么多年做了什么。甚至更早时候的事,姬蘅小时候开始着手查探真相,重新训练飞龙骑,调令金吾军。红楼一战,最坏不过是和殷湛同归于尽,可最后却让姬老将军付出了生命。

不过他听着这女人说话,反倒觉得有些好笑,是了,世上不止他一个过得不好的人,多的是人有的凄惨的过往,这燕京第一美人的沈夫人,过得这样惨还犯傻,和他过早地清醒面对黑暗,不知谁更惨上一点。

姜梨听得出姬蘅话语里的低沉,虽然他神情毫不在意,可他的心里,却为姬老将军的去世而痛苦。他说起过去,平淡的语气,但姜梨想象得到那些年里,他从稚嫩的少年成长起来的苦涩。别家的贵族子弟为了锦绣前程努力的时候,他却把自己投身于地狱之中,他放弃了他的未来,来赌一个不知道结果的赌局。

姬蘅不是女人,不知道女人的心思,也不想知道。

他从不真心,因为他这样的人,真心就是罪孽。

她好像一点儿也不生气,纵然是面对着这样不公正的苛待,婆母小姑的刻薄,她也不以为意,说的都是极好的令人高兴的东西。于是这一头,姬蘅嘴角的讥讽更浓,见过傻的,没见过这么傻的。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傻女人,难怪多少男子说起状元夫人的时候,总是一脸向往,生得美的女人很多,生得傻的女人也很多,生得美却傻的女人就少多了。尤其这女人不是真傻,而是装傻,难为的是一装就是这么多年,她是自欺欺人呢?还是根本就觉得这样也很好?

越是身处黑暗的人,大约内心深处越是向往光明。他越是孤独,越是要穿鲜艳的衣裳,听热闹的戏。从繁华中走过,仿佛这样就不能被丢弃似的。但事实上是,他的亲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了,到最后还是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薛芳菲笑道:“阿昭那傻子,我说什么就信什么,如今也就是新鲜几日。等他日后真的云游四方,闯荡江湖了,哪里会看得上小小的庙会?到时候便是我写信询问他又瞧见了什么新鲜的东西,说给我这个姐姐听。”

他了很多,罢了,笑着看向姜梨,温声道:“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小姑娘,你想要反悔吗?”

“正是因为在桐乡的时候赶得很多,可到了燕京城却一次也没有,这还不如在桐乡时候的日子。奴婢倒是没什么,就是委屈了姑娘。燕京城的庙会比桐乡的热闹多了,少爷每次写信来的时候都问姑娘,也难为姑娘次次只能编造。”

姜梨看着他。

薛芳菲在院子里笑道:“海棠,你怎么如此斤斤计较,不就是个庙会么?过去在桐乡的时候,你赶得可还少了?”

他的目光温柔,姜梨却觉得十分悲伤,这些日子来接连的算计,殷湛的事是告一段落了,可又多了一个殷之黎。还有那些青州的殷家兵,这场仗如何打,姬蘅也会累。

“咱们来燕京城都好几年了,一次庙会都没能去看过。”丫鬟嘀咕道:“夫人居然说是姑娘容貌太盛,怕被歹人瞧见,这分明是借口嘛。哪有这样的,那天下间赶庙会的,岂不都是丑人了?”

她说:“谁说你什么都没有了?”不等姬蘅回答,她就继续道:“不是还有我吗?”

至少在姬蘅眼中,仅仅见过几次沈玉容,就知道沈玉容绝不是一个能安贫乐道之人。他眼中的野心和欲望,比他的才学还要旺盛,他和这个院子里,能荡荡秋千就开心起来的女人,绝不是同一种人。不是同一种人,就注定一起走不了多久,薛芳菲以为的幸福美满,迟早有一日会被摧毁。薛芳菲看不出来,是因为她是戏中人,而他看得出来,是因为他是看戏人。

他失笑,道:“你真是和过去一模一样。”

纵然聪明绝顶,才貌双绝,却只能困于这样的陋屋,甚至在院子里荡秋千也成了奢侈,天下间还有比这更惨的事么?至少姬蘅觉得这沈夫人有些可怜,她自己也傻得可怜,这样无望又卑微的日子,她竟也能自得其乐,这就是傻人有傻福?

多年前的春夜里,他听她唱完一出戏,就知道这是个愚蠢的女人。一旦爱上什么人,必然奋不顾身,仿佛扑火飞蛾。她分明已经错过一次,却仍然敢再次爱上一个人,勇敢交付自己的真心。

似乎可以透过面前这堵墙,能看到芙蓉花貌的绝色女子,坐在秋千之上,面上含笑,窈窕袅娜的模样。这是比春光还要美好的画面,他可以跃上墙头去看一眼丽色,但他什么也没做,仍旧斜靠在墙上,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她的真心朴素而随意,却让他无法自拔,深陷其中,愿意交付自己的一切。于是他也从精明狩猎的猎人变成了温柔的野兽,甘心被她驯服。

墙里的薛芳菲笑着叹息一声:“久违了。所以难得他们不在府上,我可以自由一分。”她像是坐在秋千上,摇荡起来。

“之前是我没有想到。”姬蘅道:“我只让人护着姜府,却没有想到殷湛会拿叶家做砝码威胁。我已经让孔六带人去叶家,以后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姑娘想要荡秋千?”丫鬟问道。

姜梨道:“和你无关,是殷湛太卑鄙了。”

所以爱这回事,便是人世间最傻的东西,喜欢一个人,掏心掏肺地对待对方,自己一无所获,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做个永远清醒的看戏人,在一边笑着喝彩就好。

居然能想到用这样的法子,他好歹也是个将军,纵然兵不厌诈,但也不应该用这样不磊落,甚至下作的法子。

对于薛芳菲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此,没料到今日却在一墙之隔,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薛芳菲。和在酒楼之上见到的薛芳菲不同,她并非是个傻子,也不是无药可救,至少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可惜的是,她喜欢沈玉容超过喜欢她自己,以至于才会愿意为了沈玉容牺牲自己的“喜欢”。

“我会尽快送你回京,等回京之后会让孔六派人马一直跟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安全,尽量不要离开,叶家的人就住到国公府。”姬蘅道:“国公府里总比外面安全一些。”

这位薛芳菲,生得绝色倾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惜在姬蘅眼里,实在一无是处。便看她对婆婆小姑态度的纵容和温顺,为了沈家委曲求全,姬蘅便觉得刺眼。只道“美则美矣毫无灵魂”。他没想过他日后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但这样呆板如木偶,和所有官家夫人一般热络而狡诈,市侩藏于笑容之下的女子,他看也不会看一眼。这样的人,又怎么能称得上“燕京第一美人”?

姜梨闻言察觉出不对劲,看向他,问道:“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燕京人都晓得他喜美恶丑,但凡是个美人,都要让他过过眼,仿佛得了他的承认就有很大的殊荣似的。殊不知他并无此爱好,除了虞红叶,天下间的女子在他眼中不过庸脂俗粉。闻人遥在酒楼之上遥遥将薛芳菲指给他看的时候,他的心中也满是不屑。

“殷之黎在青州起兵了,殷家兵人马不少,殷湛筹谋多年,意图谋反,我答应了皇帝,要带金吾军平息叛乱,我不能走。”姬蘅笑道。

那院子里的丫鬟似乎对沈家格外不满,一口一个“姑娘”,分明是把主母当做是外人了。姬蘅听着听着,也就想了起来,沈玉容的妻子,他其实是见过的。

“你……你并没有上过战场。”姜梨急切道。

“他们沈家规矩也太多了,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从前在薛家的时候,姑娘可不必如此辛苦。”

他笑了,“你这是不相信我,阿狸。”他说:“许多事情,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有亲手杀了殷之黎,我才能安心。这场仗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等我回来,就娶你过门。”

“海棠,你又在胡说了。”那女子的声音仍然不以为意,含笑道:“他们不在,我正好躲些清净,殊不知平日里装模作样做事也很累,能有片刻轻松,对我来说也求之不得。”

“姬蘅……”

“可今日是迎春日,姑爷应酬也就罢了。夫人和小姐自个儿去赶庙会,独独剩下姑娘一人在府里,这不是故意刁难是什么?姑娘也就是性子好,要是少爷在这里,必然要为姑娘出头。”

“你可不能嫁给别人。”他把姜梨拉向自己,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姬蘅并不喜欢听人家长里短的墙角,但今日他竟没有离开,大约是心力交瘁,懒得动弹,也就坐在墙头,静静地听里头人诉说。

“你真的决定了?”姜梨心酸极了,她不想和姬蘅分开,也知道姬蘅这一去实在很危险。可她也知道,姬蘅去意已决。换做是她,她是姬蘅,也会去亲手了解这持续了两代人的冤债。她没有任何理由去左右姬蘅的决定,喜欢一个人,也不是要禁锢他,她尊重他的选择。

状元?沈玉容?姬蘅听到这个名字,顷刻之间便明白过来。他知道沈玉容,前阵子的新科状元,洪孝帝之前还告诉他,正准备赐沈玉容一座宅院。听闻这位沈状元出身平民之家,家境贫困,果不其然,住在这样的陋巷之中。

“我要离开你,你会不会原谅我?”他含笑道。

“无事,今日他刚刚中第,自然诸多应酬,玉容也是不得已,杜鹃莫要胡说。”

姜梨笑了,她道:“如果你答应我一定会回来娶我,我就原谅你。”

紧接着,院子里似乎是丫鬟的人又道:“姑爷中了状元后,夫人和小姐对姑娘也就越发过分了。”

她眸光明亮,坦诚而干净,姬蘅微微一怔,从心底感到了满足和感激。她轻而易举地抚平了自己所有的暴戾和阴暗,令他变得从容。

说话的是个女人,声音十分温柔,又带着一点不在乎的爽快,听得让人心中十分熨帖。

他郑重其事地回答:“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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