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泽没有试图追上去。
也许是那张熟悉的脸带给了他太多惊骇。一瞬间头脑空白,反复在幼妹空白的脸上描摹刚刚记忆起的五官。
伊奈跟他长得很像,父母都是远近有名的美人,兄妹俩都挑着父母的长处长,伊奈的轮廓更加圆润,毕竟只是一个五岁小孩,再怎么漂亮也只局限于小孩子的可爱。
偶尔伊泽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情不自禁会想去猜测到底伊奈会长成什么样子。
他和伊奈差了七岁,如果是以少年的面貌存在,伊奈现在刚好上小学;如果是以青年的样子生活,伊奈应该是和美美子菜菜子一样的高中生。
一定长得很像母亲吧。因为母亲很温柔。
跟父亲会不会有相似之处呢?因为父亲的心胸很宽阔,也有很多见识,是个善良的人。
伊泽永远也无法想象出她的样子,在这个瞬间得到了弥补。
是奈奈啊。
他这样想着。
五岁的奈奈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奈奈。
再也没有八岁的奈奈和15岁的奈奈了,因为她死在了五岁。
当初他盲目地相信了妹妹的谎言,等到再次出门的时候,奈奈已经不在了。作为一个兄长,他本可以保护好她。为了她成为凶残的蛇,在悲剧走向无法回头的结尾之时转身,狠狠将逼死他们的人咬死。
现在是不是有机会能够重新抓住那双小小的手呢?
善良是没有用的。尽管父母经常说,他们要成为善良的、温柔的好孩子。
他掐死了骨子里仅存的温柔,疯狂成了唯一的慰问品,除了咀嚼余温,伊泽别无任何活下去的信念。抛弃了所有的善良,他成为了邪恶的代名词。吞噬罪孽而壮大的伊泽变得已经足够强大,即使双手沾满鲜血,他也能采来最漂亮的花,递到她面前。
这样也不错。
他不会让伊奈知道他的真面目。他会装出被杀死的那个“伊泽”,一样的温柔,一样的高洁,只要将那些不堪塞在角落里,堕落就不会发生。
疯狂而混沌的理智迅速回笼,伊泽恢复理智,好像之前的偏执不存在一样。
他敲了敲门。
不知不觉走回了早上刚出门的地方。潜意识里告诉他这是个安全的地方,能够稍作整顿。
伊泽已经失去了追寻琴酒和死在他手里的兴趣了。
“即将要和伊奈一起生活”的快乐盈满他的心脏,将他变得轻飘飘的,仿佛灵魂都在踮着脚走路。他开始由衷庆幸自己能够活得这么长久,就算一次次失去,一次次被仇恨折磨也没有真正地被消抹,正因如此,他才能得到现在重来的机会。
时隔五百年,他又开始发自内心地为神明祈祷,甚至漫不经心地开始替那条从他身上出走的蛇担忧。
要养一个小女孩,首先得要有一个家。他不会做饭,以前都是吃外卖和蹭饭过活的,神明之躯不需要进食,想起来就吃一点,不吃也无妨,他不会感到饥饿。可是现在他将迎回自己最重要的珍宝,不可以这样随便。
好像……苏格兰和波本的厨艺都挺好的吧?朗姆也不错,起码做的寿司看起来很有食欲。
伊奈会喜欢吗?
爱操心的哥哥开始东想西想。
当诸伏景光打开门后,看到伊泽竟然罕见地不带一丝嘲弄地微笑着。
青年五官俊秀,以往都带着一股惹人生厌的敷衍和漫不经心的意味,而不知为何,站在家门口的伊泽居然像被圣光照耀过一样,干净而清爽地对他打招呼:“我回来了。晚餐吃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诸伏景光:“……”
他关上了门。
不对吧。
就算去看心理医生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吧?还是说这是易容成伊泽样子上来诈骗的人?
如果是伊泽完全可能做得出来将自己的脸卖给别人指使诈骗犯上门敲诈的事情的。
诸伏景光再一次打开了门。
伊泽:“……你这副担忧的神情看着很让人来气啊。”
他路过诸伏景光,将鞋子脱掉,大摇大摆坐在了沙发上,开始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半晌过后,伊泽若有所思道:“果然不行。”
得要快点好起来。万一吓到奈奈就不好了。
在诸伏景光诧异的视线中,伊泽拖出医药箱,将有些松掉的绷带扯掉,仔仔细细给自己上药,再严实绑好。
求生欲是个很可怕的东西,能让伊泽理智得比之前还要疯狂。
这个样子怎么看都不是在好转,诸伏景光按捺住担心,接通了安室透的来电。好友气急败坏地说道:“伊泽不见了,只是一个转身的工夫人就没了。”
“在我这里,你回来吧。”诸伏景光看了一眼伊泽,小声说:“……有点不对劲。”
等安室透赶回来,伊泽已经绑好了围裙等待诸伏景光教他做饭了。
他一脸虚心求教的样子,手里的刀又快又好地将红肉剁成碎泥。
“然后要放什么?油吗?”
“嗯……”
伊泽套了层手套,以免生肉上的细菌钻进伤口,在脓血之下滋养螨虫。他的过分小心让诸伏景光侧目。
厨房被入侵对于他而言显然很不习惯,平时他只有机会和安室透一起交流厨艺,两人是从警校一起毕业的同期,在后面的任务中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好友。安室透是能够托付后背的手足。在日常中相扶相持也稀松平常,他们需要一点空间来缅怀过去,厨房之外才是需要伪装的世界。
伊泽举起的刀只让人不寒而栗。
诸伏景光记得伊泽的拿手好戏。除了那把被命名为anaconda的左轮之外,他还喜欢随身携带匕首,从腿弯中抽出,一刀毙命。
他也许挺适合去做间谍,当他温和搅动手里的面粉之时,没人愿意相信这是个卑劣无比的杀手。
安室透将药盒放在桌子上,一脸严肃:“你刚才去哪里了?”
伊泽没有回答,他愉快地哼着歌,咬字模糊不清,嗓音很温柔,像是在哄幼儿睡觉之前所唱的童谣,用词生僻而空灵。
等到他将手里的肉末和面粉完全混合之后,他才转头回答安室透的问题:“我现在已经好了哦。用不着担心。不过下次我想我可以一个人去医院。”
这个回答很正常,可对于伊泽而言,最大的不正常是他正常得过分。
他不应该笑着说要是再让他去医院就干脆一木仓崩掉自己的脑袋,反正都是去医院不如一口气去太平间这种话吗?
安室透感到了浓厚的违和感。
他的指关节缓缓转动,握入掌心。
他从来就没有搞懂过伊泽,也对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毫不知情。于是,当伊泽谈起自己的家人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吃了一惊。
“……我需要一份能够养家的工作,然后搬出去。”伊泽脱下手套,将围裙松掉的系带绑好,“我的妹妹要搬来跟我一起住了哦,跟你们这样臭烘烘的男人住在一起像什么样子嘛。”
伊泽穿着松松垮垮的衬衫,卷起半边袖子,露出青筋分明的手腕。他和诸伏景光差不多高,只是太瘦了,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人吹跑似的。他的脖子上挂着粉色的围裙,眼神认真,仿佛从锅里那堆金黄色的肉饼中看到了渴望的东西。
太可笑了——游走在黑暗边缘的人说自己还有亲人在世。
“妹妹?”诸伏景光失声。
“嗯,对哦。我今天刚刚在医院里看到她了。我们刚刚相认哦,但是她好像不记得我了。所以我下次可以一个人去医院,你们不许跟上来。”
听上去伊泽仿佛在编故事。
可能会存在这样完美的故事吗?
伊泽抽出卡在后腰的伯/莱塔,握在手心把玩,一字一句地说:“不准告诉琴酒,也不许跟别人说。不然我会生气的哦。”
他思索片刻,觉得这样的威胁还不够致命,“我知道波本工作的那家店,也见过苏格兰同事的照片。别拿我的话当空气,你们知道后果的吧?”
伊泽吹了声口哨:“我还没傻到觉得拿合照当壁纸的人真的一心想当杀手。”
他洋洋得意地炫耀着自己发现的漏洞,企图能够凭借这个不堪一击的破口强迫面前的两人满足他的需求。
这个家伙的直觉总是该死的灵敏。
安室透闭了闭眼,“你得清楚,这是在我们的地盘。”
“我清楚呀。波、本。”他故意在安室透的代号中间停顿了一下,“所以帮我找房子吧,还要教我做饭和打扫家务,但是要是能帮忙找到保姆就更好了。我需要工作,没什么时间应付家务。诶——这样想的话装潢什么也可以思考一下了呢。女孩子喜欢什么样子的房间呢?”
伊泽亢奋得有些不可思议,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抛出,吵得安室透头疼。
诸伏景光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对着伊泽:“所以,你现在有多少钱?”
钱?
伊泽缓缓歪头,茫然地回望诸伏景光。
“有多少钱。”伊泽跟着复述了一遍,手往兜里伸去,掏出了几枚硬币,还是早上诸伏景光塞给他的零钱。
“这么点钱是买不了房子的啊。”安室透深吸一口气,残忍地公布真相,“还是找个天桥住下切合实际一点。”
伊泽一下子变得低落了,手指情不自禁地抵在了齿尖。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不行。”
他要成为一个好哥哥。
一个好哥哥必须要拥有很多很多的爱,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资本,绝对不可以是一个只有几块钱的穷光蛋。
他会给奈奈最好的东西。
伊泽没有钱,但是鬼毒是有的。
诸伏景光将一张卡递给伊泽。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张工资卡会以这样滑稽可笑的方式重新回到主人手中。
伊泽的手指摩挲上面已经变得有点模糊的数字,凸点在指腹上留下柔软的凹陷。他总算松了一口气,绷带上留下了小小的齿印,没有被他咬破。
安室透和诸伏景光对视一眼,纷纷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现在的状况对于伊泽来说可能并不是好事,恰恰相反,他的情况更加糟糕了。他仿佛将全部的希望全都灌注在那个他们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的“妹妹”身上,带着必须要和妹妹一起开始新生活的决心,强行将自己调整成了普通人的状态。
可要是妹妹是假的呢——?
伊泽绝对会像一堆拼凑起来却绝对不能运转的零件一样崩溃的。
但现在,两人默契地没有提及这个话题。
相处之下,他们也明白了一点伊泽的做事逻辑。他相信的事情绝对不能忤逆,否则会让他陷入更加盲目的死胡同。
安室透:“房子我会托人想办法,你有什么要求吗?”
“阳光。”伊泽望着窗外,“我们需要很多很多的阳光。”
“还要有风,吹着会很舒服。”
“大小呢?”
“小一点。”伊泽说,“太大的房子她会觉得孤独。还有不能离马路太近,太多人会很吵闹。”
诸伏景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刚才机车的失主找到我了,说想要见一面再商议赔偿。”他转向伊泽,“我不会替你出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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