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果然很好玩,一切都很有趣。伊泽最喜欢的是甜品,最讨厌的东西是手机,叮当作响的小东西把他吓了一大跳。
伊奈也会喜欢的吧?
她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摆弄神乐铃的时候,幼兽般暖洋洋的瞳孔中充斥快活的笑意。她长得很像母亲……
恍惚回神,他恐惧地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得妹妹的样子了。
明明说好要一辈子记得她,除了伊泽,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记得死在春天之前的那个孩子。
就这样吧。
他说道。
征服世界的野心悄悄溜走,他决定选择一个温暖的春日死去。
他是一枚生锈的老零件,也该到罢工的年纪了。
神格因憎恶存在,也将因为背弃信仰而坠落。只要收集曾经发自内心喜爱过他的人们的憎恨,他就能成功去死了。
很多话无从诉说,也找不到聆听的听众。谁会想听听他到底是怎么在送走全家人之后悲惨地苟活到现在的呢?悲惨故事已经被大众抛弃啦。
笑吧。
笑吧伊泽。
笑吧,像以前那样。
他牵动嘴角,扭曲地微笑着,眼中猩红瑰丽流转,比杀人犯还可怕数十倍。
“想要杀了我吗。”
他怜惜地勾起少年的下颔,不顾伏黑惠手中的术式是对着他而来,轻得像含住一片雪花,他的衣摆飘动,勾在伏黑惠的裤脚,长长的乌发从肩头流淌,“跟你父亲真像啊。”
“他确实是个混蛋对吧。”
伊泽低笑着:“——不如我十分之一的混蛋。”
他捏住伏黑惠的拳,右手握紧一缩,咒力击中玉犬,将大狗掀翻在地,又瞄准了它的头颅,恶劣地勾起唇角,再缓缓将手指平摊。
“选一个吗?希望它死,还是悠仁死。”
他蛊惑般开口:“悠仁已经快不行了哦,浑还有挣扎的力道。”
他松开伏黑惠,将天丛云往下按了按。
虎杖悠仁发出嘶哑不明的叫声。
伏黑惠手脚冰凉,玉犬忍耐住疼痛,灼伤的皮毛在他身上留下不可逆转的烧焦伤痕。
一瞬间,他觉得伊泽是比地狱中的恶鬼还可怕的存在。
五条悟将羂索制服,快速往这边赶来,大步走到情况不算好的虎杖悠仁面前。伏黑惠明白他的意思,趁着伊泽因五条悟分心的时候,连忙将玉犬送回影子,重新召唤别的式神进行战斗。
反转术式对虎杖悠仁不管用,五条悟眼睛不眨,少年的身体绷紧一瞬,埋在身上的天丛云重新回到五条悟手中。
“你果然很想死啊。”五条悟的笑冰冷,如云雾荡澈后湛蓝天空的眼睛覆着一层厚厚的霜,不快几乎要从他的牙齿间跑出来,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浓浓的令人战栗的杀意。
羂索倒在一边生死不明,伏黑惠暂时没事,虎杖悠仁刚刚被他施展反转术式,应该能坚持到回学校。
这本该是令人大松一口气的好结局。五条悟却没有丝毫庆幸。
一切伤亡都可以被避免的。
只不过是因为眼前的人。
伊泽放弃了所有的抵抗,束手就擒般将手平举:“恨我吗?”
“恨得把你千刀万剐。”五条悟上前,“我说过哦坏孩子是要接受惩罚的。”
伊泽歪头:“那要怎样惩罚我呢?”
他的神色沾染一点不懂事的好奇。
回应他的是天丛云。
五条悟狠狠勾住他的肩膀,按住他的头埋在怀里,天丛云从伊泽的背后没入,正直扎进尾骨正中心,勾出的献血四溅。
尾骨是尾巴退化变成的器官。
天丛云出自蛇神的最后一条尾巴,对付伊泽也自带一定的抗性,死死绞住他的皮肉时,创口附近的那块皮肤都起了焦黑,焚烧的臭味传出,他难耐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你满足了吗?”
火燎感顺着每一根神经末梢蔓延,入侵大脑,成功逼出眼角的泪水。在莫大的刺激下,伊泽大笑着,脸上带着天真的残忍,他仰着头再次触碰五条悟的睫毛。
指腹碾压柔软的睫羽,将在如扇般浓密长睫上滚动的血珠碾压,血液被吸收,染成红色一片,睫毛不堪重负,顺着下弯的弧度滴落在他的眼角。
“嗯。”伊泽回应,“我现在很满足。”
五条悟小时候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比起可爱,说是美丽更恰当一些,总之就是他喜欢的类型。强势而显眼,在人群中亮得发光,当他回头的时候,似乎整个世界都被眼眸的澄澈照亮。
但他们的脾气都算不上好,很长一段时间,伊泽都靠逗弄五条悟取乐。
小时候的五条悟和现在的五条悟的身影重叠,伊泽恍然惊悟,一成不变的人也是存在的。
天丛云钉住的邪物无一不灰飞烟灭,伊泽也将会得到一样的下场,而且由于违背誓约,他将受到更加严重的惩罚,比如失去神格,又或者是被脖颈处的巨蛇诅咒吞没,散做神龛中一粒不起眼的灰尘。
那样再好不过了,他释然地想。
身体变得轻松,失血而带来的失重感随之将至。
他久违地察觉到了幸福,神志不清地伸出手,温柔疼惜地抚摸五条悟的侧脸:“奈奈,不要害怕。”
死到临头,居然还是这副不成器的样子。时代在变化,这个蠢货却一直留在原地,守着一块小小的墓碑,恍惚地叫着妹妹的名字。
人都死了啊!
为了一个死人困在跟墓地一样的神社过了百年,不可笑吗!?
将他当做小孩子也好,将高专学生护得滴水不漏也罢,他到底在奢望从他们身上找到谁的影子?
伊泽眼中映不出别人,只看得到给予他万分愧疚和懊悔的妹妹的亡魂。
从一开始他抬起头,神明眼底眸光亮起开始——
一切都乱套了。
要结束了吧。
伊泽期待地闭上眼睛,乖巧地将脸贴在五条悟的胸口。
带走他吧。
他好难受。
恐惧和憎恨燃烧他的生命,将他变成一个可憎的怪物。
伊泽需要思考很久才能想起,原来他以前也有那样快乐的过去,他是神主的儿子,接触的是山间的草药和成卷的竹简。母亲是贵族的女儿,嫁妆不算宽厚,但吃喝不愁。按照这样成长,他一定会成为备受尊敬的神主。
可是一切都毁了。
所有人都走了。
只有这个舔舐伤口的怪物活到了现在。
所以奈奈,带走他吧。
去哪里都好,哪怕变成沙子,被风吹走,无足轻重却自由不受约束。他妄想变成一阵风,和奈奈一起从黢黑的地穴中逃走,被吹得高高的,凑近月亮,摸一摸天上的云,牵着手在云端散步,在纯净的月下重新变得干净。
再次把他变成一个人类吧。
当年和甚尔吵架只是因为一台没见过的游戏机。他不小心按碎了按钮,却斥责甚尔不该将他带进神社。
他应该对他说对不起的。
可是甚尔也死了。
好在终于要从漫长的折磨中解脱了。
他闭上眼睛,安静地感受疼痛溜走,逐渐失去知觉。
身前一空,他向前跌倒,撞到了地面上,灰尘在白皙的脸上留下肮脏的痕迹,眼角的血滴滑下,像一滴眼泪。
他努力张开眼,向前伸手:“不要……”
五条悟被狱门疆封印了。
他终于不忍地想起过去的伊泽。格外漫长的一分钟终于起了副作用。
方形的狱门疆跳动,滚落在少年脚边。虎杖悠仁一脸懵逼地捡起狱门疆:“什么鬼东西啊!五条老师被这个丑东西吃掉了!”
脖子的烙印一烫,虎杖悠仁手中的狱门疆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被红色的咒力包裹,一寸寸坍塌,五条悟的身影出现。
伏黑惠松了一口气,迎上去:“老师。”
伊泽缓慢睁开眼,准备迎接终结。
一切都结束了吧。
他想。
只一眼,就叫他如坠深渊。
视线中是羂索阴郁的脸,暗沉沉的表情万分熟悉。
占据不同人的身体,羂索头上的缝合线却从来没有变化,或温柔或严厉,他完美地扮演了各种角色。
他想起来了。
告知他将接任神主一职、将伊奈带走、最后切割他的身体谎称神餐的村长,额头上就有这样恐怖的伤痕。
眼前逐渐暗下。
他努力撑开眼皮。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啊啊啊!
眼睛暗了。
最该死的人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怎么能死!
快点动起来啊!去杀了他!
快点啊!
你这个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吗!
他曾经妄想过,甚至谋划过,自己应该要怎么做。
可他忘了,自己就是做什么都不会成功。
这是既定事实。
他从来都是那么不走运。
疼痛山呼海啸般冲垮了伊泽,他咬着牙,看不清的眼里几乎要迸出血,手指用力向前抓,抓得地面发出可怕的声音,指尖血肉模糊,粗糙不平的石砖缝隙被血和肉末填满。
从喉咙挤出的低吼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叫声,他的手指深深扣进石砖,头侧了一下,再也不动了。
少年的眼空洞一片,死死地,倔强地,张大着。
像是要将那张脸印在眼底,一起带进地狱。
直到最后,他还是没能变成风。
他成为了什么呢。
他成为了一具和幻想共存了几百年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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