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薛敬川赶来了松柏院,两人在庭院里相望了一番,庞氏立刻红了眼眶。
薛敬川裹着一身寒风进了正屋,一屏之内的内寝里传出了瑛瑛伶俐又凄惨的哭喊之声。
他叹息着搂住了庞氏,只道:“都是我没用,若是我的官位高一些,哪里还要你们这些妇人去奔走讨饶?”
庞氏却摇了摇头道:“国公爷何必说这样的话?咱们是一家人,自该福祸同享。”
约莫等了一个多时辰后,太医便绕出了屏风,对薛敬川与庞氏说:“已瞧见了孩子的头。”
薛敬川立时大喜,转念想到自己的儿子还生死未卜,又将这点喜色压了下去。
但愿怀哥儿无恙,他们一家人可要团团圆圆的才是。
庞氏却在一旁掩面而泣,心头到底是浮起了一抹庆幸。哪怕……哪怕怀哥儿真的犯了事,若瑛瑛与孩子安然无恙,她也算是能对得住怀哥儿了。
此时的薛怀已在宫墙深许的皇城里待了近二十个时辰,寻常官员哪里能冒着大不韪的风险长时间地留在宫内,由此可见,必是永明帝将他关了起来。
至于为了什么,庞氏不知晓,更不敢知晓。
瑛瑛平安地产下了个男婴,因此次生产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一听见儿子的啼哭声,便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待她醒来的时候,内寝里一片馨香,不闻半分血腥之味。庞氏正抱着襁褓中的哥儿坐在她床榻旁的团凳上,竹姐儿也笑着围在庞氏身旁,探着脑袋去瞧祖母怀里的弟弟。
瑛瑛只醒了一会会儿,庞氏便趁着她醒来时与她说:“这孩子出生时我们承恩侯府多灾多难,且这日子也不大好,便给他取个贱名压一压吧。”
瑛瑛点头,实在没有力气答话,瞧了儿子与女儿一眼后便又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到了姨娘还在的时候。
姨娘本是宁氏身边的丫鬟,后因宁氏有孕才被抬为了通房丫鬟。姨娘是个和善怯弱的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弱女子,平生头一次使了心机便是为了瑛瑛。
那时的瑛瑛因一场伤寒而病入膏肓,嫡母压根不在意她的生死,她的父亲更是对庶女毫不关心。姨娘求救五门,便不要命地闯入了父亲的书房。
书房里除了父亲以外,还有他的一个上司。
那上司瞧见姨娘清丽的容颜,霎时只觉惊为天人。隐隐有让父亲赠妾的意思,父亲到底是顾忌清流之家的名声,没有将生养过的妾室赠予上峰。
因姨娘的贸然之举,瑛瑛保下了一条命,姨娘却被宁氏磋磨的大病一场。
纵然如此,姨娘还是那般仁善美好,她时常躺在素榻之上,抚着瑛瑛的手背说:“我们瑛瑛将来定会前路坦荡、一生顺遂。”
哪怕姨娘临死前,她也只顾着瑛瑛的后半辈子。
“姨娘没用,帮不了你什么。只盼着你将来能嫁得个如意郎君,让他护好你一世平安,再生两个康健懂事的儿女,千万别像姨娘这样不明不白地活了一辈子。”
姨娘,瑛瑛嫁了个世上最好的夫婿。也生下了两个健康的孩儿,还有慈和的婆母和和善的公爹。
来世,瑛瑛还要做你的女儿。
这场梦如影如幻,瑛瑛不仅梦到了姨娘,还梦到了薛怀,她梦到薛怀安然无恙地走出了皇宫,笑着抱起了竹姐儿和刚出世的哥儿。
这梦梦的越久,瑛瑛眼角沁出的泪便愈发汹涌。
直到……直到庞氏欣喜若狂地唤醒了她。
“瑛瑛,快醒醒。”
这时的瑛瑛已睡了近六个多时辰,睁开眼后便瞧见了庞氏裹着蓬勃笑意的面容。
“怀哥儿回来了,怀哥儿好好地回来了。”庞氏道。
*
薛怀被永明帝关了二十个时辰,一日一夜的磋磨不曾让他落入颓废萎靡的境地,反而让他如芝如兰的身影里酿出几分绝然的悲怆。
御前总管在围房里探头探脑了几回,见薛怀不吃不喝却依旧不肯松口,便叹息着对身旁的小黄门说:“去给薛世子爷拿一盏茶,好歹让他润润口。”
那小黄门愣了一会儿。
御前总管便瞪了他一眼道:“怕什么?陛下可不愿意闹出人命来。不过是薛世子性子太倔了,要磨一磨他的性子而已。”
永明帝忌惮世家已久,既生出了要铲除世家势力的心思,便重用了出身承恩侯府的薛怀——比起别的盘根错节的世家来说,承恩侯府实在不足为据,薛敬川屡屡无为,其余男丁更是庸才,唯独薛怀有几分立身于民的志向。
只要用好了薛怀这把刀,他便能扶植出一把刺向所有世家的刀刃,最后再亲自废了这把刀,到时还有谁能与无上的皇权相抗衡?
或许是薛怀看透了永明帝的帝王心术,便死活不肯应下做假证暗害镇国公府一事。
柔嘉公主刚嫁去镇国公府,永明帝却要扳倒这个钟鸣鼎食的大族,全然不顾女儿的名声与心意,可见帝王心性之薄冷。
想来也是,谁让镇国公府出了两个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永明帝自然视之为眼中钉与肉中刺。
薛怀不曾忘却柔嘉公主的恩情,也明白屠世家的刀柄终有一日会临到薛家头上,他不想沦为帝王手底下的鹰爪走狗,他宁可从未拥有如今万人瞩目的权势,只做翰林院一个普普通通的庶吉士。
官场的漩涡于他这等坚守本心的人而言,无异于阿鼻地狱。若无权势,即便手握铁证也无法撼动高位之人,若得权势,则要彻底沦为走狗刀柄。
他不愿。
长达二十多个时辰的拉锯,若再熬上十个时辰,只怕京城里也为掀起一阵阵流言蜚语来。
不得已,永明帝只能放薛怀归家,并告诉他:“你已身在局中,早已避无可避。要么朕逼你做,要么你自己心甘情愿地做,你只有这两个选择。”
薛怀没有回答,只是离开了这冷冰冰的皇城,回到了自己暖融融的家中。
他不是头一次落入这等进退两难的境地中,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永明帝半是胁迫般的话语堵死了他的前路,仿佛是不给薛怀任何活路,若是他能忠心耿耿地为永明帝所用,将来或许能保下薛家的富贵。
这或许是做一条狗,最大的庆幸。
可薛怀不愿意。
他从未忘记自己初读三书五经时入目诵读“荪独宜兮为民正1”时的震撼,也未曾忘记踏入官场时的初心。
*
瑛瑛拖着才生产毕的身子,由丫鬟们左右搀扶着才能从榻间起身,薛怀换好了衣衫便走进内寝,抬眼便瞧见了正欲从榻上起身的瑛瑛。
他慌忙奔了过去,拦住了瑛瑛。
“太医说你身子还虚弱的很,不要动。”薛怀心口堆了一地的愧怍,出口的话音里裹着浓浓的颤抖。
庞氏方才已从薛怀这儿问出了永明帝关押他的原因,此刻便也不愿留在正屋里打扰薛怀与瑛瑛的独处,便走回霁云院去与薛敬川商议对策。
瑛瑛四肢松软无力,半边身子都只能靠在薛怀的肩膀处,她扬起头要去瞧薛怀身上有无伤处与疤痕,只担心着他在宫里遭受了磋磨。
庞氏告诉了薛怀,瑛瑛为了去镇国公府搬救兵而差点难产的事,薛怀心口酸楚不已,除了能将瑛瑛拥入自己的怀抱外,甚至不知晓该用何等方式来诉说他泛滥汹涌的情意。
柔嘉公主的恩,他还了。
从此往后,他的心里便只能容纳下瑛瑛一人,遑论是恩还是怨,只有瑛瑛。
薛怀璨亮的眸子里掠过几遭愧意,他咽了咽嗓子,如此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出口时却艰难到刺痛喉骨,“我回来晚了。”
话音落地,瑛瑛再难抑制心中由担忧变换而成的欢喜,立时便抱着薛怀放声大哭了起来。
哭声凄厉又沙哑,句句字字飘入薛怀的耳畔,疼的他一颗心仿佛被攥的死紧般无法喘息。
他只能一遍遍地重复:“对不起,瑛瑛。”
瑛瑛哭了许久,早已脱了力,便只能被薛怀牢牢地抱在怀里,她静静地阖上了眸子,体悟着薛怀清晰的心跳声。
谁都没有说轰轰烈烈的海誓山盟,只是相拥着彼此,仿佛一个最简单的拥抱就是无声的誓言,将两人的心牢牢紧贴在一处。
*
修养了几日后,瑛瑛便能如往常一般下地走上几步,太医让她不要总是躺在床榻上安歇,即便下地行走时会扯痛肌肉,也要忍着痛多走一走。
薛怀四下无事,又因为在永明帝那儿挂了黑户的缘故,不必去枢密院上值,他便正好寻出些空来陪伴亲□□女。
才出生不久的哥儿得了个“不难”的名字,瑛瑛听后默了良久,多听几番后笑着道:“大俗即大雅。
不难的小名叫涧哥儿,与“贱”字同音,寄予了父母长辈盼着他平安长大的期望。
这几夜,月明星稀、清风徐徐。
丫鬟婆子们服侍过薛怀与瑛瑛用了晚膳后便都退了出去,不必小桃等人上前帮扶,薛怀自己便能搀着瑛瑛在地上自如般地走来走去。
白日里,薛怀还带着瑛瑛去了一趟普济寺。
普济寺香火旺盛,到处是前来诵经祈福的各家女眷。薛怀却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瑛瑛走进了佛门正堂。
薛怀陪着他的妻在正殿里铸了瑛瑛姨娘的牌匾,奉了香火后又让大师们给姨娘做了一场法事。
纵然瑛瑛百般强忍着泪意,等法事完毕时仍是落了场泪,薛怀便拿了软帕替她拭泪,并道:“母亲要是知晓了,定然又要心疼了。”
这声母亲如此干脆利落,左右跪拜的贵妇们都瞪大了眸子,瞧清楚拿牌匾上写着的名号后愈发震惊不堪。
薛世子竟口称个贱籍出身的妾室为母亲?
这……可着实是于理不合。
薛怀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与非议,他只是循着自己的心想瑛瑛的生母道一句谢。
谢谢她生下了那么美好的瑛瑛,甚至他要感谢宁氏的狠毒无情,否则他与瑛瑛哪来的这一世姻缘?
“夫君。”瑛瑛与薛怀相偎着倚靠在窗台旁,透过支摘窗,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空荡荡的庭院之中,清辉般的月色照亮了庭院里的一株青玉树。
青玉树旁的土壤里藏着前几日薛怀亲手所埋的女儿酿。
他道:“幸得太医诊治,祖母的身子好转了许多。等我将京城的差事卸下,我便带着你和竹姐儿、涧哥儿一同去洛阳瞧瞧外祖母。”
瑛瑛笑着应了一句:“好。”
薛怀敛下眸在她唇上映下一吻,含笑着道:“也许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这女儿酿也能喝了。”
瑛瑛依偎在他怀里,脚虽不利索,手却勾缠着他衣摆上的流苏,又回了一句:“好。”
薛怀的眸眼温柔的不像话,他伸手替瑛瑛拢了拢鬓边的发丝,问她:“若我不再……不再愿意回来呢?”
若他薛怀成了无权无势的庶民,或是只想做个游历在天地间的富商,瑛瑛可会愿意与他相知相伴?
瑛瑛回以一吻,明眸弯弯盈盈:“愿意的。”
无论是游历大好河川、还是在庙堂之中赣旋争斗,瑛瑛都会陪着薛怀。
到时再把父亲母亲和祖母一同接来,一家人团团圆圆。
正如当初大婚时喜婆嘴里吟唱的那一句:“天成佳耦、同甘共苦。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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