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句的第一个字,凑在一起。却不是任何宝物的名字,而是一个人名——常青。
大白的手背上有血流下来,叫他伸出信子来舔了。
“你让他去杀人?你让他去杀他的朋友?”
一瞬间,电光四射。
“什么时候轮到你质疑我的决定?”许业臻吼起来,“还不赶紧把字条拿去给他?!”
游了一阵,大白便停了,回头看着湖边挂满咒符的绳子。许如卿眼睁睁地看着他游过去,抬起身来,伸手触摸。
许如卿置若罔闻,他还在盯着那犹如滴血的红印。许业臻最见不得就是他这副呆傻的样子,气愤起来,随手拿了一旁的镇纸就敲在他额上:“还不快去?!”
许如卿无法回答。他眯着眼睛,才能勉强看清大白的身影,他垂着长发,静静地注视了自己一阵,接着又开始在池塘里一圈一圈地游了起来。
顿时有血从眉骨上流下来,钻心地痛。许如卿的心里却忽然一下子清明开阔了起来,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聪明过。
整个世界忽然奇怪地晃动起来,他只觉得四肢发热,头脑发沉,刚想起身,就咚地一头栽倒在地。奇怪的是,依旧能听见大白在旁边嚷嚷:“怎么就醉了呢?我只是往你的茶里加了半杯青梅酒。青梅也会醉?青梅也算酒???”
“父亲如此生气,是因为你并不能直接驱使他。”他血流满面,却笑得由衷欢喜,低声道,“所有的任务,必须要通过代言人才可以传达。而如今,我才是他的代言人。”
这里面有金山寺什么事儿?许如卿无奈地举起茶杯,安抚性地跟他碰了碰杯子,一饮而尽,还把空杯子给大白看:“喝干了吧——”
“混账!”许业臻气得一脚踢翻了他,“要不是年满五十就得让出代言人的位子,你以为我不会亲自驱使他?那蛇妖亲口跟我说过,选你做代言人,只是因为你傻!你还以为他真的看中了你——他能看中你什么?”
大白竖起眼睛看他,丹凤眼更狭长了:“怎么不能喝?许,许兄?想当年咱俩大闹金山寺那阵儿……”
许如卿点点头:“父亲说得对,我是许家出了名的傻子。可连我都晓得,这一百多年来多亏家神庇护,许家方能有如今安泰富足。家神于我许家有大恩,如今却被逼着做些鸡鸣狗盗之事。”他向来口齿笨拙,语速也慢,但一字一字,越到后来,越是坚定洪亮。这几句话犹如奔涌的洪流,一发不可收拾,“孩儿再傻也知道,这是忘恩负义!”
“我,我不能喝!”
许如卿这十几年的人生,犹如在飘着细雪的夜晚孑然独行。哥哥们欺他、辱他,父亲冷落他,他便树起了一堵冷淡呆傻的高墙,任何击打落在上面,都不会激起反应。可这不代表,他不会愤怒,不代表这十几年来重重累积的屈辱,没有像炽烈闷烧着的火炭一般烧灼着他的心。更何况,如今遭到欺辱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个背着他,行走在漫天细雪之中的青年。他依然记得他后背的温暖,记得自己半睁着眼睛却怎么也控制不住眼泪,濡湿了大白的衣裳。
许如卿其实还是留了个心眼的。他生怕大白喝醉了耍起酒疯来,不好收拾,所以只去厨房寻了些凤和楼的“雨中”。这是青梅酒,却是最淡的一种,连四姐姐都能当饮料喝。谁晓得,这蛇也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酒疯却是撒了个十足十,抱着酒坛子在池塘里一圈一圈地游,还对着月亮唱:“天生我材必有用,爷想咋整就咋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他一斜眼睛,瞧见了许如卿,“来来来,与尔同销万古愁!”
就算明知回许家后可能面临的命运,大白也不曾背弃过他。要他在此刻背弃大白么?绝不可能。
这,根本,就是个,错误!
“你打死我吧。”许如卿端端正正地跪坐起来,朝他爹磕了一个头,“孩儿宁可去死,也不会逼大白去杀人。”
“至于眼下嘛,还是搞点儿美酒来吧?”
许业臻面红耳赤,眼看要暴怒,屏风后面忽然响起了慢条斯理的话语声:“许家主,你果然养了个好儿子。”一直藏在暗处的人走了出来,是个满头蜷曲白发的青年。
大白又趴回了石头上,懒洋洋地甩着尾巴,哪里还有半点伤心的样子?他甚至还就“如何做好代言人”这个话题发表了一番洋洋洒洒的演说,其中心思想就是:从今往后,要对他各种好,千般好,百依百顺,满足他的任何要求。春天要吃这个,夏天要吃那个,每日按摩沐浴是少不了的……直听得许如卿昏头转向。
常公子?许如卿一愣。不,不对,虽然相貌一样,但这人的额上有鲜红的眼纹。
果然被嘲笑了……许如卿刚准备收回,手里的兔子就被珍重地接了过去:“谢谢。”
他笑眯眯地蹲在许如卿面前,从怀中取出根快要枯萎的杨枝递了过来:“你听过白蛇和许小青的故事吗?”
大白盯了那兔子一阵:“噗——哈哈哈哈!”
那白蛇,当初其实是见过许小青最后一面的。
“等一下!”许如卿僵直地走过去,窘得全身都在冒汗,眼睛望着别处,将那只手绢兔子递了出去,“这个借给你。不过,只借一下。要是有什么伤心事,可以告诉它。”
许小青终身行医,到了耄耋之年,还亲自背着药箱上山采药,不幸遭了虎患,受了致命的伤。在他即将去世之前,那白蛇得知消息,带着杨枝出现在他的床头。
他低声嘲讽,说罢垂下了肩膀,默默地要潜回池底去。那个背影,怎么看怎么萧索,就差配上几片飘落的秋叶了。许如卿忽然想起来,自己至少还有关于阿娘的回忆,可他,一条不晓得在这池塘里待了多久的蛇,只有孤零零的一个。
最终还是没有能够保护好他,这让白蛇感到万分懊恼。所以他在许小青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当着满堂许家子孙的面给出了承诺:从今往后,我将是你许家的守护家神。你的后人,只要拿着这杨枝来找我,我便任他驱使。
可大白竟然朝后退了退,微微蹙起了眉头,露出复杂的神色来:“那也不是什么,值得这么骄傲的事情吧。”
直到——“直到这杨枝上所有的叶片,都枯萎为止。”
他已经想通了,反正至少大白上半截看起来还比较象个人。他只需要努力忽视他的蛇尾就好了。
白发青年将杨枝塞到许如卿手里,那枝条上面,只有最顶端还残留着最后一枚绿叶。
“大白,大白。”许如卿重复,接着郑重地抬头,“我会努力,做你最优秀的代言人。”
“这杨枝,是那白蛇的心。他为许家操劳了这一百四十年,慢慢地,将心血熬成了灰,如今只剩最后一丝希望还在。许家少爷,你可想过要放他自由?”
青年一愣,随即微笑起来,半眯着狭长的蛇眼,眉间朱砂痣熠熠生光,靠过来,在少年耳边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许如卿蓦然睁大了眼睛。
“……名字。”少年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放大白自由,这是他想都未曾想过的好事,可父亲呢?父亲绝对不会同意——许业臻在白发青年身后站着,肩膀有些瑟缩,看起来竟然对这白发人颇为忌惮。
许如卿当了真,于是正在辛苦整理衣裳,一边哀叹自己的老妈子命的家神大人,忽然被许如卿握住了手腕。
“你只需要将这杨枝拿去给大白,什么也不用多说,他自己便明白了。”
“真是被你打败了!行行行,是因为你是这一辈许家人中最优秀最出色的好不好?”
许如卿内心隐隐不安,可“给大白自由”这件事情如此美好,他生怕自己一迟疑,机会便稍纵即逝,接了那杨枝便朝池塘边跑去。谁晓得大白一见到杨枝,竟然激愤如此,不仅袭击了他,还生生从自己的额上,挖出了蛇珠。
“……你为何选我?”
那是枚发着温润光芒,鸽蛋般大小的玉珠,脱离了大白的手之后,在空中缓缓下落。终于被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是那给他杨枝的白发青年。
“怎么这么笨。”家神抓着夹袄的衣领,往下一扯,对着冒出来的那只脑袋说。许如卿有点儿晕。他依然在惧怕家神的蛇尾。但,自从阿娘去世之后,再无人这样待过他。
“是你!为何骗我?”许如卿喊起来,他被大白甩在一旁,见他失了蛇珠,重现兽形,只在池中哀嚎翻转,心痛得简直要目眦欲裂。
一件夹袄被劈头甩了下来。许如卿的视线被挡住了,他伸手拽了一阵,也没能顺利挣扎出来。紧接着耳边就响起了叹气声。有人握住了他的一只手,慢慢地帮他套上袖子。那只手干燥、修长、出奇的温暖。一点儿也不冰冷。
“我可不曾骗你。傻小子,当初是这蛇自己许下诺言,持杨枝者,愿任其驱使。你爹是个不中用的代言人,这蛇宁可困在此处,接一些万分凶险的任务,也不肯向他交出蛇珠。幸好这一辈的许家人里出了个你。”
许如卿并不聪明,却非常执拗,他真的蹲在了池塘旁边想了整整一天。眼看着夜幕低垂,繁星满天,寒气渗透了他的衣裳,他却连姿势都没有变过。直到家神终于忍耐不住,从池水里哗啦一声冒出来,气急败坏地道:“真是受不了你了!那只是一句玩笑,玩笑好吗?你知道什么叫做修辞手法吗?你还真的就当真了?”
他呵呵笑起来,蛇珠在他手中转动,淡淡生光:“我就知道,只要你出马,他一定会挖出来给你。如今这样下场,只能怪他自己,当初非要用这宝贵的定魂玉珠来炼蛇珠。”
家神抬起一侧眉毛:“想不通?那就想到通为止吧。”
他拍了拍许如卿的脸,身形渐渐消散在空中。
最初的惧怕退下去之后,这个问题便盘旋在了心头:父亲前前后后一共有四房夫人,光儿子就有十六个之多,众多子女无不聪明伶俐。只有他,呆板、木讷,又只是个妾生的儿子,为何家神独独会选中他?
“多谢你,小傻子,咱们后会有期。”
“等等!”许如卿喊了出来。对方回头,他才想起应有的礼节,“家,家神大人,你为何会选我?”
七
许如卿又呆呆地走了过去。家神大爷伸出几根雪白的指头,将他的脸朝两侧一扯,又砰地一声弹了回去。接着便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哼起歌来,扭头要沉回池塘。
绍兴十四年,无夏城中忽现雪白蛇妖,身粗如牛,长十丈有余,双目赤红。所过之处屋舍倒塌,护城河水随之上涨,淹城南数百户。可怜许府百年家业,皆为废墟。
“……你过来。”
那白蛇虽痛楚不堪,倒像是还有一丝清醒,也不去追寻常百姓,只一路追着许业臻而来。许业臻给吓得魂飞魄散。他之前都是听了白发人的谗言,又被白蛇盗来的珍宝耀得迷了心窍。如今白蛇已经将他逼到了护城河边,吐着鲜红的信子,眼看是要扑下来——
“……喔。”许如卿呆呆回答。原来还可以跑?
“我错了!家神大人饶命啊!”他抱着头,半身都泡在水里,只道是此命休矣。等了一阵,却未有动静,方才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挡在他身前的,是许如卿。
几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当即吓得屁滚尿流,哭着回家各找各妈去了。家神大爷朝他们离去的方向望了一阵,回头问:“你为啥不跟他们一起跑?”
那白蛇也像是认出了他,犹豫起来。
“其实你们几个也不用嫉妒,本大爷也挺喜欢你们的。”他嘴角开裂,蛇牙突出,鲜红的信子伸了出来,又缩了回去,“不如一起留下来喝茶?”
“好儿子,不像你那几个哥哥,跑得一个比一个快,反倒是你,还惦记着为父的性命——”
终于反应过来的孩子们齐齐转头,那白衣的青年趴在湖边的石头上,懒洋洋的,朝他们挥了挥手。
“不对。”许如卿打断了他,“我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大白杀人而已。”
二哥犹在继续道:“这家伙从小怕蛇,该不会是,吓得尿裤子了吧?”那声音回道:“这倒是没有,不过哭一宿也是可以理解的,差不多每个代言人刚来时都这样——”
许业臻面色难看至极,但考虑到事态紧急,还是解下了腰间的啼鸟剑,塞进了许如卿手里:“用这个!此刻它抬着头,正好露出七寸,就在——”
许如卿原本低着头,一言不发,只等着他们说完。这时一个声音加入了进来,温润俏皮,略带笑意:“不不,我不喜欢人肉,人肉不好吃。”
“胸腹下方,三枚淡红色鳞片。”许如卿喃喃。他抬头望着白蛇,缓缓地举起了啼鸟剑。
“不过据说,家神的脾气暴躁,不好相处,就你这样的,小心哪天被吃了!”
许业臻还来不及问他如何知晓,啼鸟剑就已经震动起来,发出了哀鸣。剑光一闪而过,鲜血喷涌。
“听说某个小傻子交上了天大的好运气,竟然被选中了做代言人?”二哥上下打量着他,语气不阴不阳。
“大白那个傻子!”
第二日早上,骚扰的人才终于出现,却是以老二许芳卿为首的几个哥哥。
白发的青年消失后不久,朱成碧就出现了。
那蛇却很乖,整整一个晚上没来骚扰他。
“他跟你爹有过约定,若是代言人带来的不是蜡丸,而是杨枝,则意味着,代言人想要的是他额上的蛇珠。”她翘着二郎腿,坐在屋檐上,远远地望着发狂的白蛇。
总之,被吓破了胆也没有用,他还是被半强迫性地拽过来当了代言人,从此就得住在池塘旁边的屋子里,跟那可怕的蛇妖朝夕相对。给他收拾房间的下人动作飞快,天还没黑就赶紧撤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被窝里哆嗦了一宿。
“那天他上我天香楼,本来是要逃走的。我跟常青安排许久,终于等到他说动了你,将他带出了封印。常青画了一条直通西湖的通道,只要他迈出一步,便可从此自由,可他居然眼睁睁放弃了!”
许如卿怕蛇。但他也怕别的东西,例如父亲的板子。
“为何?”许如卿迷惑地问。
许如卿或多或少有耳闻,甚至也有学堂中的同学出于好奇,过来跟他探听虚实。但家神这类的家族秘辛,从来就不是他能接触到的。没想到竟是真的,而且,还是条蛇。
“为何?”朱成碧反问,“我那道甜品,分明苦涩无比,为何你还要一口一口,舍不得放弃?许家人贪得无厌,那杨枝屡遭摧残早该枯死,为何还有一片绿叶,不肯枯萎?”
许家祖上原来是镇江府的医官,迁到无夏之后,就做起了药材生意,后来因为生意越来越红火,也开始经营些诸如织造、木材、造船的营生。说来也奇怪,许家无论做哪门生意,都顺风顺水,偶有几次天灾人祸,都平安度过,就仿佛是有神灵庇佑一般。
总还是,有那么一丝希望的。无论是多么苦涩,尽头处总有一点甘甜在。无论与人类相处的岁月多么的不堪,总有那么一个人,两个人,带来的温暖和慰籍,足以让杨枝上的最后一片绿叶坚持下来,总也不肯枯萎。
“许家祠堂中供奉着家神”这样的传闻,在无夏城中其实不算新鲜。
例如许小青,例如许如卿。
二
“你知道那蛇跟我说的是什么?‘只要许家还有一个后辈值得守护,我就还是许家的家神。’”
“啊啊啊啊啊啊——蛇啊——”
鲜血喷涌,却不是妖兽的墨血,而是人类的鲜血。
许如卿僵硬地转过脖子,从下方翘起来悬在自己脸侧的,是一根冰凉的蛇尾巴尖儿,还俏皮地冲他摆了摆。
许如卿松开了手中的啼鸟剑,任其掉落在护城河里。
“不。”青年抬起了一只手,止住了许业臻的话,“本大爷喜欢这傻小子。”他俯下身来,笑嘻嘻地打量着许如卿,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触着他的脸……不,不对!这白衣青年两手都捧着那只手绢兔子,哪里来的手触自己的脸?!
白蛇猛扑下来时,蛇牙贯穿了他的肩膀,正好让他能够将一只手放入它的口中。
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便是我那个不成器的老七。还请重新考虑,代言人的人选能否替换——”
“呐,大白,你心心念念的甜品。”痛楚眩晕之下,许如卿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他的手中一直握着只用糯米皮包裹的小团子,里面仔细包着大白在天香楼尝过的那道甜品。朱成碧交给他时说过,如今大白失去蛇珠,痛楚发狂,唯有这来自天竺国的甘露果,能重新唤回他的神智。
“手、手绢兔,是我娘……”他声音越来越小,后面叫自个儿吞回去了。
“否则,我就得亲自出马了。”她眼中闪过一丝金色,“唉,那只瘦骨嶙峋的蛇,想也知道不会有多好吃……”
许如卿看了看父亲脸色,觉得应该是在问自己。
许如卿再听不见她后续的叨叨,他全副心神,都放在那只小团子上了。这甘露果,真能有如此功效?
“这是什么?”青年将兔子托在掌心,伸手戳了戳兔子的头,带着笑问。
杨枝已完全化为了灰烬,可见大白对人类是彻底地失去了希望。重重折辱,屡遭背叛,还能让他再相信一次吗?
白衣的青年出现在父亲的身后,轻巧地夺过了那只脏兮兮的兔子。他眉眼狭长,是极好看的丹凤眼,额前的朱砂痣,红得如同血一般。
那蛇含了糯米团子,只是一愣,双目中的红光渐渐淡下去,蛇口也不由得一松。被他叼着的许如卿倒了下来,教水流一冲,卷入了护城河中的更深处。
许如卿急起来,他一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满头大汗也不成言语。父亲看了这窝囊样子,更是心头火起,随手一扬,就要将那手绢扔进池塘——但却没有成功。
河水冰寒刺骨,肩上的伤口腾起血雾。他根本连挥动手臂上浮的力气都没有。
这时他们已经站在了一片池塘旁边,春寒料峭,许如卿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些蛇,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父亲发现他双手颤抖,眼神涣散,将他的手拉过来一看:“这脏兮兮的是什么?”
这一次,是真的会死掉吧?许如卿在水中睁大双眼。奇怪的是,现在反而不再疼痛,只是懒洋洋的。他甚至还望见,前面的河水中出现了一只雪白的大兔子,双目赤红,还在散发着光芒,就跟娘给他叠的手绢兔子一样。它朝他游过来,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却一次又一次被水流冲开了。
“唉,这一辈怎么就挑中了个傻子?”父亲注视他一阵,叹了口气。
大……白?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只是反复地想着:对不起,没能做好你的代言人。我太傻了,才会受了骗,连累了你。但是,我不曾背叛过你。我许如卿宁可去死,也不会背叛你。请你,再相信我们一次吧。
许如卿素来最怕这些冷冰冰的东西,当即吓得加快了脚步,一下子撞上他爹的后背。父亲冷不丁地被他一撞,停下来将他一瞪。许如卿立即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
忽然,那兔子睁大了双眼。它身后绽放出了耀眼的光芒,无数根碧绿的杨枝从光芒中汹涌生长出来,刺破了河水,朝着许如卿汹汹而来,又小心翼翼地将他围在中央。
情形一时有些尴尬。父亲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终是作罢,背了双手转身,只吩咐他跟上。许如卿垂着头,盯着他的脚后跟,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书房的偏门,上了那条两侧的柱子都盘绕着蛇的长廊。
无夏城的护城河中,居然长出了一株茂盛的杨树。
许如卿低着头答道:“父亲大人记错了,我是腊月生的。十六岁的是芳卿哥哥。”
朱成碧带了常青在一旁围观,看着树冠上跳下来两个人:大白已经恢复了人身,抱着许如卿,紧张地检查了一番,便开始施展法术,给他治疗肩膀上叫蛇牙贯穿的伤口。
父亲似乎真是打算与他“亲近亲近”,领他进了书房,温和地问:“如卿,眼下开了春,你该有十六了吧?”
“啧啧!竟然连已经成了灰的都能发出新叶,真是叹为观止。”朱成碧踱过去,“别担心了,一时片刻就能醒。”
许如卿吓得一抖,来不及收好那手绢兔子,只好捏在手里,跟着他进了书房。
“你闭嘴。”大白头也不抬。朱成碧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当时就要发作,却被常青拽住了衣领拖到一边去了。
“进来吧。”陌生而威严的父亲掀开了门帘,唤他。
许如卿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兔子……刚才水里有只大兔子救了我……”
许如卿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条陈旧发黄的手绢,它被人叠成了长耳朵兔子的形状,还点了两点红眼睛。他将兔子放在掌心,用另一只手掌盖着,手指一拨,兔子立刻活了起来,耳朵一动一动。
“你傻啊?啊?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家伙!”大白双肩抖动,眼看是气得直哆嗦,“不知道躲开吗?那么大一条蛇,别人都怕,你为什么不怕!”
多谢几位哥哥教诲,如卿铭记在心。他是真的这样想的,也是真的这样说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哭了,只会让那些欺辱他的人更开心罢了,有什么用?他愣愣的,不动,不逃,半天才说一句话。时间长了,围着他的人自然就散了。就像这些婢子的议论声,不也渐渐远去了吗。
“长出来了。”许如卿伸手摸他的额头喃喃,指着大白额头重新开始发光的地方。
“烧便烧了吧,反正他也不会背。上回那个什么诗,不是花了一个月也不曾记下来?我看他是真傻,要不然,为啥还要跟二少爷他们道谢,说什么多谢哥哥教诲?”
“啊。”大白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伤口处重新长出了蛇珠,连同法力也回来了。
许如卿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太好了,太好了……”许如卿一下子放松了,顿时觉得又心痛又委屈,又愧疚又惊吓,万般滋味都涌上心头,不由得大颗大颗地掉下泪来。起初还是无声哽咽,到后面竟然变成了哇哇大哭。大白手忙脚乱地安抚一阵,发现没有效果,只得朝一旁的常青投去求救的眼神。
拐角处传来几个婢子的议论:“前些日子,二少爷带着其他几个少爷,不是烧了他上学堂的课本么?你不晓得,那个傻子只知道愣愣地,哭也不晓得哭一声!”
“谁弄哭的,谁负责哄。”常青闲闲道,手中还拽着朱成碧,“我能搞定这边这只饕餮就已经耗尽全力了。”
“你说,咱家那个七少爷,是真傻,还是假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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