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耀眼的光芒,犹如落日忽然直接降临在这片平原之上,光焰万丈,横扫过战场上正在厮杀的双方。姚世荷不得不捂住了眼睛,他身侧的傲因纷纷抬头,望向那光芒的源头。几乎在接触到那光芒的瞬间,它们便消融了,只在原地留下一摊带腥臭的黑水。

汝可还记得,当初的承诺?

光芒四射。

常青发觉自己在微微地发抖:“你,不是死了吗?”

……到此为止了吗?他却忽然一笑,翻转了手腕,便朝那舌头挥刀斩落——

“常公子!”姚世荷朝另一个方向拽他:“朱姑娘回来了,你在看向何处?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啊?”

他有心想要相助,却只觉得脊背剧痛,手臂颤抖,竟是连握刀都有困难。抬眼时,先前撞他那只傲因已经朝自己伸出了吸管一般的舌头,堪堪就在眼前。

常青这才望见了朱成碧。

姚世荷不知道自己杀死了多少只,眼前正有一只朝他猛冲过来,冲势未停,竟是将自己生生穿在了枪杆上。姚世荷丢了枪,低头拔刀,脊背上却遭了狠狠一击,转身之时,望见已有三只傲因同时顶向了张玉虎,虎子徒劳地挥着横刀,却只能斩下片片黑毛。

之前她都站在火把造成的阴影当中,如今朝前踏了几步,显露出形体。他忽然意识到,饕餮将军其实很少出现在他的面前,只除了有一次,除夕的夜晚,朱成碧饮了些酒,显露过成年的容貌。那时她半开玩笑似的朝他步步逼近,鲜红的唇近在咫尺。

怪物的数量还是太多了。

从未存在过的一个吻。

在他背后,是一片暴涨的刀光。

那唇如今却一片惨白。她身上半边银甲都叫妖兽墨血给污了,手中持着柄横刀,朝他跟姚世荷举了过来:“这是名背嵬骑兵的刀,他死前让我转交给赢官人。”

背后传来张玉虎的怒吼,几乎在同时,姚世荷猛蹬着地面朝前跃起,手中的铁锥枪犹如出水长龙,直取第一只傲因的眼睛。

她深吸口气,愣愣地接着说:“我杀了梼杌,遇到白泽。那梼杌果然是它用自己的血所画。我没留意,叫它捅了一刀。真可惜,差点便能捉住……”

“喝呀——”

她忽然停顿了,眼看便要摔倒。常青赶过去扶她,却又飞快缩回手来:有大团大团的血块落在他的手心。他顿时心痛如绞,几乎不能呼吸,却叫她反手抱住,十指根根扣在他背上。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连带着姚世荷的眼角也酸起来,他大喊一声:“好!等干光这群怪物,咱就回去吃面去!”

“别动,汤包,让我靠一靠,就一会儿。”

“我,我想吃面,我娘亲手做的油泼面。我已经好久没见过我娘了,我娘,我娘……”

常青只得跪了下来,好叫她能躺下。不知道她是如何在黑夜中带着伤,躲过撤退的金兵,又在河边走了多远,才赶到他面前,终究却是支撑不住。

“虎子?虎子!”姚世荷侧过脸,连叫了好几声,“我问你,等这场仗打完了,你想吃啥?”

“那白泽想要麒麟血,它们都想要麒麟血。”朱成碧在他怀里,眼神涣散,梦呓一般地重复着,“莲心塔不能倒……若黑麒王再出,必定又是血流成河……”

即使是张玉虎,也在那样的嚎叫声中变了脸色,一骨碌便爬了起来。姚世荷往他背后一站,他也迅速反应过来,抽出腰间的横刀握在手里。两人背靠背地站着,眼前是一步步逼近的傲因们,头顶苍白的水牛角间肉瘤还在颤动不休。

她忽然激愤起来,抓着他的领口:“不给!除非我死,麒麟血不能给任何人!”

同伴的血和脑浆的味道想必刺激了它们,因为其中一只忽然发出了嚎叫,听起来就像是濒死的郊狼,其余的纷纷应和。

“好的,好的。”他哄着,“不给任何人。”

已经太迟了。灌木摇摆,暴露出更多的披满黑色长毛的脊背。它们长得跟先前的怪物一模一样,只是更加强壮,竟有十数只之多,从四面八方而来,堵死他们所有退路。黄豆般细小的眼睛。疯狂翕动的鼻孔。

她眼神缓缓聚拢,终于重新流露出,他认得的、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天真灿烂的笑容。

“糟糕!虎子,快起来,我们快走——”

常青始终记得那个夜晚。他徒劳无功地捂住她的伤口,想要保护她,便如风雪交加之夜,拼了命地想要护住怀中仅剩的珍贵火种。

从刚才起,一股不祥感便始终在他耳侧嗡嗡作响:难道战斗已经停止?但并没有听闻任何一方的欢呼。又或者,有什么驱散了双方的骑兵,令他们不分敌我,统统溃逃了?

星河如瀑。在他们身侧,葬礼的柴堆已经开始燃烧,青烟带着灵魂升上夜空。而她终于在他怀中失去了意识,只来得及跟他说了一句——

姚世荷左右拍打着他的脸:“喂!”虎子颤了颤眉毛,又将眼睛闭得更紧了些,一副欠揍的样子。姚世荷连踹向他腰的脚都提了起来,想了想又放下了,转为观察起四周的动静来。他们所在之处是一处浅浅的土堆之后,身边围绕着几丛矮小的,灰扑扑的灌木。眼下,外面的平原上面应该正在进行着双方骑兵间的厮杀,如今却如此安静。

还好不是你。

姚世荷抓着张玉虎露在外面的手,将他从傲因的肚子底下拽了出来。这平日里铁塔一般的汉子伸直了手脚躺着,双目紧闭。

披满长毛的怪物颓然而倒,跪在自己激起的尘土当中,粗大的鼻孔翕动着,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长夜已尽,天光破晓。

姚世荷急了,提枪上前朝着傲因的侧腹便刺,谁知道这妖兽的皮毛光滑无比,枪尖竟无法刺入,他眼见张玉虎被压在下面,只露出一只手,却也渐渐瘫软下来,手指慢慢地伸直了,不由得大喊:“虎子!”他一咬牙,扔下了枪,拔出了腰间的短刃,跳上了傲因的脖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刀刃捅入了它的眼睛。脆弱的骨头在他手底下嘎吱作响,白色的脑浆沿着他的手腕朝外流淌,但他丝毫没有放松,只将那刀刃朝更深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按了进去。

姚世荷等候在颍昌城西的树林之中。雾气缭绕,凝结在他雪白战甲之上。围绕着他的,是整整齐齐的八百名背嵬骑兵,均是全副武装,连战马也戴了眼罩,人人凝神屏息,所望的,俱是舞阳桥以南。

话音刚落,那傲因便朝握着红布的张玉虎扑了过去,这一跃,竟有一人多高,张玉虎反应不及,整个人都叫傲因从马上扑了下来,压在肚腹下面,被四个碗口大的蹄子一阵乱踩。

两日前,从西南方向飞来的燕子告诉常青,北狄已经拔营,共骑兵三万,步兵十万,直朝颍昌而来。这意味着,姚将军故意放出的“金翅鸟已经离开姚家军”的消息果然起了作用,敌人将其当作了绝佳的进攻机会,前来进犯了。

“张玉虎!你个笨蛋!”姚世荷只得收了枪势,一边提醒着,“要小心——”

“他们以为我们此刻必定军心动摇,一击即溃。”

“来啊,小牛,我来陪你玩儿!”

星光如瀑的那个夜晚,在父亲将释放金翅鸟的事实告知全军之后,常青也站到了姚家军的将士们面前。

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一团火红的影子从左侧插了过来,顶着只浓眉大眼,肤色黝黑的男子的头,下面却生着四只马腿。第一眼望去,姚世荷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妖怪。那男子将身上的红布一扯,不知道他那里弄来的旗子,握在那小钵碗般大小的拳头里,猎猎生风。

“他们以为,姚家军之所以战到此刻,全是仰仗金翅鸟。如今金翅鸟已去,他们必将倾巢而来,力求毕全功于一役,适才我问过姚将军一个问题,现在我要再问问大家,你们每一个人——可愿降?!”

“赢官人,我来助你!”

此问一出,顿时死寂降临,紧接着爆发出无数愤怒呼喝。

傲因在对面嘲笑地喷着鼻息。它缓慢地挪动着脚步,寻找着下一次进攻的方位。姚世荷也认真起来,摊开了手掌,枪身从掌心中缓缓划过,他的铁锥枪重有八十斤,若全力出击,连铁甲都可击穿。若傲因再向前冲来,他可准保将其直接挑在枪尖上。

“若战,则九死一生,若降,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与此同时,傲因的牛尾却甩了起来,狠狠地砸在了姚世荷的后背上,只听喀哒一声,却是连护心镜都给震裂了。姚世荷朝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刹住,喉咙里涌出一丝带腥味的血来,又叫他生生吞回去了。

呼喝声中,常青还在轻轻地说。姚世荷站得远,可那一字一句,宛如在耳,每一个人都听得到他的声音:“不过,从今往后只怕是连家乡的一碗面条,都未必能吃得到了。”

战场上,轻敌者死。不需要再复习父亲的这句教诲了,此刻从枪身上传来的震动已经让他手腕发麻,差点连枪都握不住。那犹如肉瘤的地方,竟坚硬如此!

家乡的面条。

但这念头才刚刚成型,他就自那对细小的眼睛中望见了嘲笑。

忽然之间,姚世荷只觉得自己重又坐在了桃花帐内,眼前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千齑面,金眼少女正在露出虎牙微笑,下一刻,却已经身在家中,端着那碗的人,换成了母亲,弟妹缠在她的裙边,讨着要从他这个大哥的碗里再多分些到自己碗里,叫母亲拿了筷子,作势要敲头,在空中悬了半天,终究是没有舍得落下去。

终究不过是只野兽而已。

跟那日一样,他红了眼眶。

和水牛一样,姚世荷想。傲因猛地一蹬地面,朝他撞了过来,而他将身一侧,紧接着双手握住手中的枪,调转枪头朝傲因头顶的瘤子用尽全力就是一刺。

十万姚家军,多是鄂州子弟,战到今日,无人退过一步。往哪里退?他们身后便是家乡,只消退一步,所珍重的一切便会被铁浮图的马蹄生生踏碎。他握紧了腰间的横刀,死死地攥在手心里。张玉虎的血似乎还沾在上面,入手滚烫。身边的将士们早已喊了起来。

这声喊声成功地引起了傲因的注意。它甩了甩背上犹如破烂蓑衣的黑毛,朝他低下头,前蹄在地面上刨出了坑。

“不降,宁死不降!”

他能看清它头顶两只苍白牛角中央,蠕动着的肉瘤,看清它收回口中如吸管一般的舌头末端滴着的液体。躺在它脚底下的士兵还睁着眼睛,苍白的眼瞳灰蒙蒙的。那双眼睛让姚世荷的胸中一热,不禁大喝一声。

“愿随姚将军决一死战!决一死战!”

他胯下的马霎时便软了前腿,跪倒在地。好在姚世荷临战经验丰富,在马倒下一半时便顺势前滚了一圈,再站起来的时候,他跟那只傲因几乎是面对面了。

常青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面露狠绝:“好!既然如此,常某也愿尽微薄之力,助姚将军退敌!”

姚世荷赶到的时候,这只傲因已经将一支不下二十人的步兵小队尽数踩死了。它慢条斯理地咬开那些尸体的头盔,伸出吸管一般的舌头,吸着其中的脑髓。

直到如今,姚世荷仿佛依然能听到那晚的呼喊声,连大地都在微微震动。

光是它吼叫的声音,便已经足够让马匹受惊,而它的攻击是非常有目的性的:只踩踏姚家军中手持麻扎刀,负责斩掉对方马腿的步兵。

不对,地面是真的在震动!他忽然反应过来,朝身边的骑兵们做了一个保持安静的手势,自己驱动马匹朝前走了两步,自灌木的间隙之中朝外望去——远远地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是金军引以为傲的铁浮图马队,它们三匹一组,被捆绑在一起,披挂着布满朝外尖刺的黝黑铁甲,便如造型可怖的移动堡垒。

这是绍兴十年,北狄单方面撕毁了和约大举攻宋,七月,北狄以马军一万五千余骑,直逼姚家军宣抚司驻地郾城。姚家军派出精锐背嵬、游奕两军应战,双方的骑兵在郾城外的平原上缠战,到了正午,北狄已经开始节节败退,这种怪物却毫无任何预兆地突然出现在了战场上。

姚世荷悄然无声地数着,同时跟身后的骑兵们打着手势:十五组铁浮图,十组步兵方阵,还有——他的手忽然僵硬了,等恢复过来,却是新的,艰难异常的手势:梼杌,一,二,三只。

姚世荷十二岁便随父参军,但这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与这样外形的怪物相遇。就在这一天的傍晚,撤回郾城之后,他将从曾在无夏城担任过羿师的弓弩手那里得到它的名字:傲因,食人脑髓的妖兽。

在树林之外,被金兵所驱赶着的梼杌们已经过了舞阳桥。它们个个犹如披挂满身黑刺的巨象,步伐沉重地缓缓前进着,身体两侧捆绑着粗大的树干,毫无疑问是准备用来攻城用的。

那浑身披满蓑衣般的黑毛,似牛非牛的妖兽就在他眼前,吞吃着人类士卒的尸体。

姚世荷朝颍昌城楼上望去。自铁浮图出现的那一刻,城楼上瞭望的士兵便吹响了号角,现在,城墙上密密麻麻地,已经架满了神臂营的弓弩,每只弓弩旁边都有三名弓弩手待命。此时,但见一名士兵高举起手中红边黑底的小旗。姚世荷只听得一片哗啦啦的上弦声。

“准备——”

甚至没有回头看上她一眼。

铁浮图的马队过了舞阳桥,便改变了阵势,以前后三排的长队左右排开。长途跋涉,本来该给人马休息的机会,但北狄如此急于求成,很快敲响了进攻的战鼓。伴随着那鼓点,黝黑的堡垒开始了移动,将那几只梼杌护在中央,朝颍昌城冲了过来。

常青为怀里的乌鸦添上了最后一笔发光的羽毛,便抱着它朝悬崖的方向跑去。

“放!”

“金翅鸟!”山林摇曳,刀光晃动,更多的声音在呼喝着,“追啊!金翅鸟在那边!”

数百只神臂弩嗖嗖地射入了空中,划出弧线,又如同暴雨冰雹一般急速地坠下。但即使如此,骑兵的整个进攻战线竟然未受影响,仍在朝前扑来。

那光芒如同金色的火团,方圆几里都被它所照亮,光芒中央显露出一只鸟的身形,起初像是只乌鸦,渐渐地却又更像是只凤凰了。

“放,放,放!”

寒夜的山林之中,忽然亮起了光芒。

两三次的弩箭过后,第一排的铁浮图多有伤亡,却很快被后面第二排的马队补充上来。姚世荷已经能望见黑布包绕中那些血红的眼睛。一向以沉默杀戮著称的铁浮图骑兵终于不再保持沉默,发出战斗的呼号。

“嘘。”他一根根抚摸着她用力过度的手指,让它们放松下来,“等我回来,我会告诉你。”

姚世荷紧握着手中的铁锥枪。还不是时候,他提醒着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再靠近一点——

常青摇晃着站了起来,一步步朝她靠近,终于轻轻地握住了她露在外面紧抓着柳枝的那只手。

“嘭!”

“如果你一定要去,至少告诉我你究竟是——”

自颍昌城楼之后,升起一枚闪亮的烟火,拖出条长长的黄色烟雾。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攻击令!姚世荷举起了手中的枪,朝身后的骑兵们大喊:“愿死战者,随我来!”

“……你究竟是谁?”少女的手指紧紧抠着,柳枝在她手底下发出轻微的断裂声,“绍兴四年,扬州‘汤包常’家偏房失火,真正的常青和常小梨早就在火灾中失踪,尸骨未见。这么些年来,你每年除夕都要回扬州团聚的‘家人’,根本就不存在!”

“报将军!赢官人率八百骑兵杀入铁浮图阵,缠战数十回合,人马尽赤!”

他诧异地抬头,却听见层层柳枝当中,传来一句几乎令他血液冻结的问话。

“报将军,敌军以梼杌攻城,共十余次,为火球沸油所阻,城门松垮,恐不能久撑!”

他听出那威胁中带着的哭腔,微微笑了起来:“既然如此,就此别过了。”常青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朝她长揖至地,却久久没有等到她的回应。

帅帐之中,姚将军立在沙盘前,手中是两只袖珍的小旗。前线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了回来,眼见是紧急万分。

“常青,你敢!待我一得自由,就去将你家小梨连同扬州城一并吞了!”

“姚将军,尚未到日落时分。还请耐心等待。”

“掌柜的,今后无人提醒,你也要记得少吃点儿。就算我……翠烟跟樱桃的形体也还能维持几日,不至于立刻消散。她们知道账本跟治胃痛的药各自放在了哪里。”他想了想,接着嘱咐,“后院里的玉兰树下面埋的是我攒的私房钱,本来想给小梨做嫁妆的……”

说这话的时候,常青双手合十,注视着面前摊开的画卷——只是一片空白。

他缓慢地坐了下来。那只乌鸦重又飞了回来,停在他头顶,展开翅膀模仿着朱成碧的语气:“蠢货!”

姚世荷的战甲早已被鲜血所浸透。他注意到正在猛烈地冲击着城门的那几只梼杌。便一路驱马杀入了梼杌的脚下,沿着它的后腿爬了上去。

“以我目前之力,顶多困住你一时,不过也够了。”

他此刻站得高,一转眼却望见了梼杌身边,站着个满头蜷曲白发之人,身着长袍,与这战场极不协调。他觉察到姚世荷的视线,也抬眼朝他望来,前额之上,赫然是一只鲜红的眼睛。那梼杌,俱是这白泽用自己鲜血所画。那夜倒在常青怀中的女将军曾这样说过。

“……蠢货,你做什么!”朱成碧仍旧在那柳枝之间挣扎,他能望见一只少女的手不甘地揪着柳叶。

只要杀掉他就能结束这一切。

常青一直等到它被捆得完全不能动弹,才松了一口气,这最后一博耗尽了他仅剩的力气。

姚世荷摸向了腰间的横刀,将那雪白的刀刃一寸寸地抽了出来。那一刻,他眼前是张玉虎闭了眼睛,躺在火光当中的样子。他身中五根巨刺,全部是姚世荷一根根亲手拔出。

不知何时,新生的柳枝已经甩了过来,缠在它的额头上,它一愣,便有更多的柳枝从身后层层围拢过来,拖着它一步一步,竟然将其捆在了柳树身上。这只兽发起怒来,咬断了好几根柳枝,但每断一根,就有新的一根从原处生长出来。

“虎子,瞧瞧我是怎么替你教训这群龟孙子们的!”

却在半空中被生生地拦住了。

他大喊一声,直接从梼杌身上一跃而下,踩在脚底金兵的头顶跟肩膀上,手中的横刀挥舞,雪亮光芒形成扇子般的圆弧,就要取那白发人的性命。

一瞬间,乌鸦从常青的头顶振翅而起。常青对面的双髻少女便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铜额巨口的野兽,双目血红,只消下一刻,它便要扑出去,直接撞上那群正在朝他们合围过来的穷奇。

那人一直注视着他,却微微笑起来。姚世荷的刀势不停,直直劈入了他的肩膀,眼看已经活生生将他劈作两半,一下个瞬间沿着刀锋飘落的,却成了一张单薄纸片。他惊愕当中,头部不知道被谁狠狠击中,鲜血顿时流了下来,模糊了视野。

那是地上的枯枝被踩断的声响。

一直端坐不动的常青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抽出怀中的笔,就要朝那空白画卷上落下。画卷之上,忽然放射出了光芒,隐隐有云雾升腾,风声流转,他的发丝在风中狂舞,手腕却稳如泰山,一寸寸地按下去。

到如今,常青心中只是一片苦涩。有诸多话语犹如闷烧的火炭,长久以来在他胸中翻涌,如今再不说,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他刚下定了决心,要开口唤她,却在同时听到了细微的咔哒一声。

笔尖与画卷相接之处,猛然爆裂开来耀眼的光芒。

此时距离朱成碧站在西子湖上漂泊的龙船之上,面对着刚刚苏醒的赵姓真龙,还不到短短的一年。那时她还言道,金翅鸟不亡,宋室江山不堕。可谁曾想,局势变换如此迅疾,如今不仅金翅鸟失去了主人,甚至连他俩也因为救下了金翅鸟,而被穷奇的军队一路追杀,以至于陷入绝境。

姚世荷所见之物俱为眼中血色所染。

就像是人心底里疯狂生长的思慕一般。

他望见曾经与他并肩厮杀的同伴倒在血泊之中,他的战马胸口中箭,还在他身边垂死挣扎;他望见城门在梼杌连续不断的冲击之下,终于出现了明显的破口。但他却也望见,已经到了日落时分,西方的天空中正在冉冉升起一团火烧云,是明显的一只鸟儿的形状,它越升越高,愤怒地伸展着光芒四射的翅膀,似乎连整个天穹都要叫它击破。

万物萧瑟的时节,又正值深夜,山林间连地面上都结着薄冰,唯有他们身后那株在错误的季节里获得了新生的柳树,正在一门心思地生枝发芽,层层涌出清泉一般的绿叶,朝气蓬勃,势不可挡,对呼啸的寒风和险恶的冰雪都一无所知。

战场上还活着的姚家军将士们全都喊了起来:起初只是一声,渐渐地却汇聚起千百人的声音:“金翅鸟!金翅鸟!”

他们遥遥相望。

姚世荷望了望身边的北狄士兵,见他们俱是满面疑虑,忽然嘿嘿一笑,用北狄的语言喊了起来:“金翅鸟还在!这是个陷阱!我们落入了陷阱!”

“早就来不及了。”他故作轻松地说,“你忘了吗?我还欠你三百两银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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