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直每回走, 兰奕欢都会亲自出去送他,等到回来之后,正好看见下人抬着一只箱子走进来。

兰奕欢问道:“哪来的?”

下人见了他连忙行礼, 说道:“殿下, 是临华宫送过来的。奴才正要送到郑公公那里先检查一番。”

这也是之前兰奕欢刚搬出东宫的时候兰奕臻定下来的规矩,他这边所有外人送来的东西, 都得由专人检查过后, 才能送到兰奕欢的手里。

兰奕欢一听“临华宫”三个字, 神色却淡了下去, 说道:“不用抬进去了, 就放在这里, 打开看看吧。”

“是。”

箱子打开,里面装的却不是什么玉器珠宝,而是几件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

兰奕欢提起其中一件的衣袖,看了一眼那细密的针脚, 就知道是齐贵妃亲手给他做的。

自从他们两边都彻底知道了兰奕欢的身世真相后, 还没见过面。

兰奕欢也并没有期待着齐贵妃来跟他道歉,因为他相信双方心里都十分清楚,并没有那个必要。

他们母子之间, 和戚皇后与兰奕臻那种情况不一样, 两人隔着太多的疏远、痛苦与伤害, 没有任何东西能把缝隙填补上, 轻飘飘的三个字, 反而会显得荒唐而讽刺。

所以这几日, 齐贵妃竟然亲自动手, 给兰奕欢做了这几身衣裳送过来——兰奕欢从小到大,从未穿过任何一件出自自己亲娘之手的衣服。

他怎么也没想到, 时至今日,还能见到这东西,怔然之下,那一刹那,心中亦是怅然。

其实他从小到大,都是个极为心软而且不记仇的孩子,很多别人对他的伤害,他都会轻易原谅。

甚至如果此时,兰奕欢真的是那个十八岁的、忍受过多年冷待的少年,在得知这是一桩误会之后,很有可能都会慢慢试着与齐贵妃和解。

但经历过一次死亡之后,兰奕欢自己知道,和解或原谅,永远不可能了。

他到现在都记得那种在孤独与失望中死去的感觉,他感受着自己的四肢变得无力,呼吸逐渐困难,眼前再也看不见东西,生命终究流逝而去,而那种冷,像是渗进了骨子里的冰雪,永远不会再融化。

看到齐贵妃,他就会觉得冷。

所以不是他愿不愿意去原谅的问题,而是他从生理到心理上,根本做不到。

他做不到恶言恶语地谩骂一个已经被亲人欺骗和利用的一无所有的女人,可是,他也无法母慈子孝,团圆美满。

手一松,上好的衣料柔滑如水,是他从小最爱穿的云丝缎,一下子便从指间滑了下去,重新堆叠到了箱子里。

兰奕欢望着那箱子发了会怔,旁边的下人们只是不敢说话。

许久之后,“啪”地一声响,是兰奕欢把盖子扣上了。

“过几天这阵风波过去了,就还给临华宫吧。”

他轻声吩咐了一句,说罢回头,只见天气晴好,云影徊天,赤色宫墙弯弯绕绕地横垣在周围,四面里的长风穿花拂叶,簌簌有声,更显庭院寂静。

正可谓:“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

韩直那边依着兰奕欢的话,把信送了过去,很快,献王就有了回信,约兰奕欢在外面的一处酒馆中会面。

对于这位皇叔,兰奕欢上辈子打的交道其实不是很多,收到邀请之后,他本想独自过去,看看献王到底打算做什么,兰奕臻却放心不下,非要跟他一起去。

虽然两人之间已经有了情人的关系,但在这种时刻,兰奕欢还是不免像孩子烦每个这管那管的大人一样跟兰奕臻闹腾抗议。

“你跟着干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要是跟我去了,咱们这一阵不就白演了,献王什么都不可能跟我再说。”

兰奕欢揪着兰奕臻肩膀上的衣服晃了晃,说道:“二哥,不用你去,听了没!!!”

兰奕臻瞧着他在这跳脚,不禁失笑,反手搂住了兰奕欢,说道:“好啦,别晃了,都要被你晃晕了。我也没说就这样去啊。”

“什么意思?”

兰奕欢猜到了:“你要易容?”

“我怕他摆鸿门宴,实在有点不放心。万一他知道了咱们的关系,是想绑了你来威胁我,岂不是太危险了?”

兰奕臻知道怎么让兰奕欢心动,捏了捏他的鼻尖,笑着说:“哥哥去给你当侍卫,好不好?你让我站着我不敢坐着,你让我端茶我不敢夹菜。”

兰奕欢倒是真忍不住被他给说乐了:“哈哈哈……好、好,那这样的话我准了。你快去改扮一下!”

兰奕臻这里有不少暗卫,用易容之术改扮一下样貌不是难事,难得在于要遮掩兰奕臻那种与生俱来的尊贵气质。

兰奕臻坐在那里,让一名精通易容术的暗卫给他换了个模样,兰奕欢在旁边摸着下巴看了一会,摇了摇头,说道:“不行。”

暗卫连忙跪下来请罪:“殿下,是小人疏忽了。还请殿下明示不妥之处。”

兰奕欢随手拽了他一把,道:“没事,没事,你起来,不是你那里做错了,而是他这样,你不觉得还是有点太好看了吗?”

兰奕臻道:“我觉得可以了。他们易容讲究的就是不美不丑,扔进人堆里都认不出来,这样才不容易被人仔细打量,看出端倪。”

“我懂,我都懂。”

兰奕欢道:“可是你不一样啊哥哥,你太有气质了,得下狠手。”

兰奕臻:“……”

兰奕欢终于藏不住自己满腔跃跃欲试的兴奋之情了,撸起袖子:“所以,我来!”

他一手抬起兰奕臻的下巴,一手就要去摸他的脸,兰奕臻“哎”了一声,握住了兰奕欢的手腕。

他似笑非笑地说:“干什么?”

兰奕欢眨了眨眼睛。

兰奕臻捏了下兰奕欢的脸,道:“别胡闹,都已经扮好了。”

兰奕欢顺势把自己的脸靠在兰奕臻的掌心里,蹭了蹭,依旧不说话地看着兰奕臻。

兰奕臻:“……”

他咳了一声,再咳了一声,然后回过头来,冲着垂首而立一动不动装死的暗卫道:“把刚才用的东西都给七爷拿过来。”

暗卫:“……”

就知道太子惯七殿下惯到没边,所以从刚才兰奕欢开口,那些东西他就根本都没收!

兰奕欢得偿所愿,哈哈一笑,趁着暗卫回身拿东西的时候亲了兰奕臻一下,又先把画眉用的笔拿过来,端详一下,先给兰奕臻画出了两道八字眉。

暗卫:“……”

兰奕欢还回过头来教他:“你看,这不就有苦相了,一看就是个成天倒霉没有福气的人,谁还会想他是太子?”

兰奕臻看了暗卫一眼。

暗卫道:“……小人受教了,七殿下说的是!”

接下来,兰奕欢又加黄了肤色,画肿了眼睛,眼眶底下抹了黑眼圈,在嘴边点了媒婆痣,颧骨上加了个疮,打量一番,觉得差不多了。

兰奕欢回头问暗卫:“怎么样,够丑了吗?!让人看了一眼就不愿再看第二眼,是不是比你那个效果好多了!”

暗卫道:“……是,殿下天赋异禀,乃是,乃是易容奇才,这样绝对看不出来是太子殿下了。”

——太子殿下看了之后不会疯吗?更重要的是,不会杀他灭口吗?

但太子不愧是太子,兰奕欢随即拿了镜子给兰奕臻照,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点评,暗卫分明看见兰奕臻那八字眉的眉峰都跳了跳,却随即就面不改色地夸奖道:

“不错,很丑,而且丑的颇有神韵,惟妙惟肖,令人耳目一新。”

兰奕欢高兴地说:“我就知道!”

“好了!”他得意洋洋地一挥手:“你就叫王小二好了,咱们走吧!”

黄昏时分,兰奕欢带着他的新晋侍卫王小二,去相约的酒楼中见了献王。

这里的外客已经被清出去了,献王就坐在二楼大堂里靠窗的位置,等着兰奕欢到来。

因为兰奕臻的缘故,其实这些年来,献王与他这位皇侄的接触也不是很多,印象中,兰奕欢就是个总爱在兰奕臻身后跟着的,过分漂亮的小男孩。

他的学问和武艺都不出众,性格温和,也没什么野心,整个人从头到脚,除了那张脸,似乎没有任何值得人记住的地方。

是直到和大皇子比试骑射的时候,献王才第一次正视了兰奕欢。

当时他心里就在想,不说别的,就说他明明有着一身惊艳的本事在身,还能隐忍多年不露,就可以看出来,此人善于伪装,心机深沉,绝不简单。

如果他一直坚定地支持太子,那只能说兰奕臻有手腕有眼光,可以从幼童时就选中了这么一个孩子加以培养调教。

但如果兰奕欢对兰奕臻并没有那么死心塌地,而是另有野心,那么,说不定自己能找到一个不错的盟友。

当时献王心中就萌生了这么一个想法,可是一直没机会付诸实践。

毕竟此事得万分谨慎,万一他找到兰奕欢说想要一起对付兰奕臻,但兰奕欢没那个心思,一转头就告诉了他们那个手腕冷酷的好太子,岂不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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