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埘痛苦地说:“姑姑……不,娘啊,我这样活着,跟个死人又能有多大的区别?”

他突然改变的称呼让齐贵妃一震。

她看着齐埘,低声说:“你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吗?”

“是的,求您帮帮我。”

齐埘握住齐贵妃的手,哀求道:“娘,您就再帮我这一回吧!”

齐贵妃的手一颤。

她想起自己刚生产之后的那几天,双眼一直流泪不止,并且畏风畏寒,所以在眼睛上蒙了布条,旁边的孩子也是尚未睁眼,因此母子两人只能一起躺在黑暗中,听到了兰奕胜丢失的真相。

当时,她的心情恐惧、颓丧而茫然,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仿佛陷入了迷局之中。

是那个小小的婴儿,在她的枕边挥舞着手臂,握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小小的手抓着她,那么信任那么依赖,仿佛这人世间仅存的温暖,让她在绝望与痛苦中重新燃起生机……

她忍不住紧拥着自己的孩子,泣不成声。

“我知道了。”齐贵妃终究伸出手去,替他理了理衣领,轻声地说,“你先回去,我会想想办法的。”

——她确实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那就是如今身在京城的两位达剌王子,孟恩和林罕。

一开始同阿雅思有了那层情人关系的时候,齐贵妃并不知道他父族那边的真实身份,只知道阿雅思是从草原过来的,看言谈举止,或许还是个贵族,所以,她也觉得,对方大概当够了这个乐师,就会一走了之了。

后来阿雅思态度轻松地告诉他,自己是达剌的三王子,齐贵妃也没太当真,毕竟谁能想象,一个异族的王子,会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心甘情愿地困守宫中呢?

直到阿雅思把那套红宝石的首饰送给她,她才意识到,对方是说真的。

齐贵妃打开妆奁,轻轻拿出了一摞书信,还有一对红宝石的手镯。

这段日子,达剌那边的人来到大雍,孟恩和林罕到处寻找他们失散的兄弟,这个消息也被五皇子的情报网察觉到,齐贵妃听到儿子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意识到他们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亲人。

齐埘现在是戴罪之身,如果继续在大雍待下去,必然一辈子都得躲躲藏藏的,可是如果到了达剌,他就是身份高贵的王子。

那个人的毕生愿望,就是带着她和孩子回到草原上去看一看,如此,也算半偿了他的心愿吧。

齐贵妃默默地在心里做出决定。

*

阿雅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过那一片草原了。

曾经年少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往外跑,觉得外面的世界惊险刺激,在家里却老是被父亲和兄长管束,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却与日俱增,刻骨铭心。

不过,只要兰奕欢还在这边,他一时半会也是不会回到达剌去的。

他也在想,当初任性离开,这么多年不曾联系,恐怕家里的人早就对他这个不孝的儿子失望透顶,他回去要怎么做怎么说呢?还真是够让人为难的啊。

阿雅思从街上经过,一路向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他用自己的全部战功,换来成为兰奕欢宫殿外面的侍卫,准备今夜当值。

不管有多少思念和烦恼,想着一会就又能见到儿子了,阿雅思的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温柔神色。

但是浅浅的笑容在脸上稍一展露便消失了,阿雅思随即又想起了不久之前,他在另一位侍卫家中所听到的,兰奕欢的成长经历。

正在这时,路边有个声音,突兀地传进了他的耳朵:“大哥,你瞧这是什么?”

一句简单的话,却让阿雅思浑身一震,立时转过头去。

站在路边的孟恩和林罕两个人霍然间撞入眼帘。

阿雅思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仿若钉在了地面上一般,双目近乎贪婪地直勾勾看着两位兄长。

在他的记忆中,林罕和孟恩都应该还是青年的模样,但此时看去,两人的鬓边已经生了华发,面容上也添了沧桑。

那么父亲,一定更加衰老了吧。

阿雅思的眼底,不知不觉已经模糊一片。

昔为同池鱼,今为商与参。往古皆欢遇,我独困于今。

当年一朝任性,便是海天之遥!

他颤抖地深吸了一口气,在人潮往来的街头,眼睁睁看着孟恩和林罕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孟恩说:“……算命签?你从哪里拿来的?”

林罕说:“刚才那个算命的老先生给我的,我给了他点银子。我汉学不大好,这个……‘幽冥通歧路,枯骨又生花’,是什么意思?”

大哥的声音还是那样冷冰冰的:“怪力乱神之说,那些神神鬼鬼的事也是能信得的?你小心遇到骗子,快丢了吧。”

两人说着话,与阿雅思擦肩而过。

阿雅思下意识地侧了下脸,待他们目不斜视地过去时,才意识到,自己面目全非,而且全然是汉人的长相,汉人的血统,纵使是亲生兄长,也不可能会认出来了。

他,还是他吗?

重新来到这个世界上,见到了灿烂的阳光,保护着自己的孩子,做一切他想要做的事,可却迟迟没有坦诚自己的身份,是因为……他也会担心、害怕和无措。

他早就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他害怕,当面对亲人说出真相的那一刻,迎接的是冷漠与质疑,那么,那一刻,才将是“阿雅思”这个人真正的死亡。

阿雅思有些恍惚地进了宫,跟上一轮当差的侍卫交接完成之后,他便来到了兰奕欢的寝殿。

结果推开门进去,脚下却不知道踢到了什么东西,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阿雅思走上几步,捡起来一看,发现是个酒坛子。

他原本应该在外殿值守,只有早上兰奕欢出来的时候,才有可能见到他,此时却有些不放心,也顾不得自己的心事了,打起精神,大步进殿。

一进内殿,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兰奕欢醉醺醺地躺在椅子上,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听到有人进来,他的身子动了动,却连眼睛都没睁开,脑袋东摇西晃的,又垂了下去。

阿雅思生怕他掉下来,连忙上去,让兰奕欢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低声道:“殿下,殿下,你怎么啦?”

这些日子跟在兰奕欢身边,对兰奕欢的任何喜好他都十分在意,阿雅思知道兰奕欢平时喜欢浅酌几口,而且他酒量很好,喝的又不多,从来没有失态过。

可今天他竟然会毫不节制地喝成了这个样子,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阿雅思生怕兰奕欢难受,想叫人给他送点醒酒汤进来,又一时脱不开身。

他一边撑着兰奕欢的身子,拿起旁边的茶杯喂他喝了点水,一边轻声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问出这句话时,他也一下子想起来,在兰奕欢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他每天都提心吊胆的,担心孩子被人欺负了,受委屈了,所以虽然知道要冒极大的风险,还是隔三差五就忍不住偷偷去看看他。

兰奕欢那时候也像现在这样,不开心了也不说话,就是嘟嘟嘴,红红眼睛,哄一下也就重新高兴起来了,是个特别容易满足的孩子。

他的孩子。

从还是个小小胎儿的时候,他便在殷切地想象着,这个孩子出生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他设想了无数种模样,却还是不及眼前真正见到的万分之一可爱。

而他竟不敢告诉自己的孩子,父亲就在这里。

每一回看到兰奕欢委屈的样子,他都心疼的要命,每一回离开的时候,都不舍的像是一步步踩在刀刃上。

再想起之前听到的那些话,他觉得那样难过,某种压抑的情绪缠绕在心脏的血脉中,几欲破土而出。

阿雅思轻轻碰了下兰奕欢的脸,终于忍不住,还是像兰奕欢三岁时一样,将他抱进了怀里。

兰奕欢没有反抗,乖乖地任他抱着,过了片刻,才喃喃地说道:“齐埘真的回来了……”

阿雅思道:“齐埘?”

兰奕欢不知道是把阿雅思认成了别人,还是单纯想随便找个人倾诉一番,将头重重一点:“其实从齐埘出去流放开始,我就知道,他肯定会很快就被接回来的。母妃牵挂他,舍不得他在外面一直受苦……”

他说到这里,阿雅思也想起来了,兰奕欢口中那个“齐埘”,应该就是齐贵妃的外甥,齐家老大的儿子。

但怎么特意说,是齐贵妃舍不得他受苦呢?

低头看去,只见兰奕欢的目光中带着茫然:“可是,当听到母妃真的那样做了,我心里还是觉得很难受。她不是我的亲娘,可是我一直很努力地想讨她高兴,这么多年下来,她为什么就一点都不会喜欢我呢?”

“也不是我要和齐埘换的,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把我养在身边!”

阿雅思猛然一震。

从兰奕欢含含糊糊的话语间,他突然捕捉到了一点极为重要的信息——兰奕欢和齐埘交换过!

什么时候的事,又为什么交换?怎么这样一件事,他却一点也不知情?

阿雅思心中的不对越来越多,他颤抖着伸出手去,解开了兰奕欢的衣襟。

胸口处的胎记露了出来。

兰奕欢的身体因为感受到寒冷而轻轻瑟缩了一下,下一刻,阿雅思已经迅速为他掩上了衣襟,心跳疾如擂鼓。

兰奕欢不可能跟任何人交换过,他这个胎记打生下来时就是这样的。

更何况,就算齐埘果真跟兰奕欢生了一模一样的胎记,阿雅思也能够认出自己的儿子。

兰奕欢说话时的表情神态,还有习惯性的小动作,分明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从来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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