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奕欢沉默了一会,笑了笑,便没再说什么。
但其实他自己知道,商人这话,也对也不对。
他不是见的人间疾苦少,而是人间总是有管不完的疾苦,多看一眼,便是一桩,就算人力终究有限,终究帮上一桩少一桩,多救一人是一人。
他关切,是因为潜意识里,仍然把这些事情都理所当然地当成自己的责任。
兰奕欢看着地上的土,不禁想,无论他走到哪里,身上都还是处处有着前世的影子,是不是代表着,他还是忘不掉,放不开?
走远一些能忘记吗?
时日过得再久点能放下吗?
第二日晨起,一行人辞别老者,离开村庄,继续南行,很快就到了渡口。
接下来,他们就要弃马乘船,沿水路一直到达江南了。
兰奕欢最后一次回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会不会此生都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
包括此处的那些人,父皇、母后、兄弟、朋友……还有二哥。
应该不会,等以后兰奕臻冷静下来,他还是会找机会回来看望自己的亲朋好友的,只不过那个时候,也是作为客人的身份了。
踏上这条船,一切生活将从头开始。
兰奕欢深深一闭目,交了船票,抬腿跨上甲板。
开船的号角声响了起来。
“等一等!等一等!莫开船!”
这个时候,却从远处传来一阵高呼声,是十来个人扛着大包小包赶了过来,男女老少都有,瞧着像是一家的。
船夫停止了解缆绳的动作,看着这些人,却皱起了眉头,说道:“只怕坐不下这么多人了,赶下一趟船吧!”
为首的男子听了,竟直接拿出一锭银子,硬塞到船夫手里,带着几分哀求说道:“求您行个方便,这次实在耽搁不得,秦州那边已经要打起来了,如果断了水路,再不走,怕是就来不及了啊!”
众人一听,都是大吃一惊,纷纷问道:“你说哪里打?秦州又不在边界,怎么打的起来仗啊!”
那男子道:“现在街上已经传开了,是密川侯反了,带着他的三个儿子,率领十万大军攻打秦州城,说是要……活捉太子!”
在这里的都是普通百姓,虽然此地离秦州尚有一段距离,但一听有战事发生,也不禁心中慌乱。
当下,有的人当场下船,要回家通知家人,也有的本就是出门在外的游子,这些开始急着催促快点开船了。
周围一时乱糟糟的,还有人差点被挤到水里去,兰奕欢身边的商人庆幸地说:“幸亏咱们上船上得早,出发的日子也赶得好,要不然只怕就来不及走了……”
话未说完,忽见兰奕欢站了起来,商人一惊,连忙拉住他,道:“做什么去?船马上就要开了。”
兰奕欢轻轻拉开他的手,回头说道:“于大哥,谢谢各位一路来的照顾,希望日后有缘再见,我得现在下船,不能再跟你们同路去江南了。”
商人十分惊愕,连忙问道:“怎么?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
兰奕欢道:“我要去秦州。”
“你疯了?那里在打仗,你——”
兰奕欢道:“我哥哥在那。”
商人的话戛然而止,眼睁睁看着这个少年神色果毅,冲他抱一抱拳,转身而去。
*
“殿下,可要出发吗?”
在兰奕臻离开京城之前,身边的副将这样询问着他。
兰奕臻最后一次朝着皇宫的方向投去深深一望,而后举手示意,下令队伍启程。
兰奕欢没有来。
但兰奕臻并不失望。
因为不来,恰恰正代表着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代表着他尚且没有完全做出决断。
兰奕臻最怕的是兰奕欢一棍子打死,甚至连一点机会都不肯给自己,对方能够因为自己的话而内心动摇,纠结踌躇,对于兰奕臻来说,已经是令人充满期冀的惊喜了。
也不知道他这一趟出去,够不够让自己恢复重新替兰奕欢完成任务的权限,这样,兰奕欢就不需要再去找其他人了。
而短暂的分别,也是不想将他逼的太紧,想给他一点认真考虑的空间。
到了那时,等自己再回来见到兰奕欢,兰奕欢又会对他说什么呢?
心事悠悠,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一路远离。
距秦州还有十里,天色渐晚,一行人在官驿中休息。
兰奕臻眼看就要歇下了,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兰奕臻还以为有什么紧急军情,立即起身,令人送了进来。
接在手中一看,熟悉的字迹,却是一封留书。
“……从此一别,或有重逢之日,或无再见之期,唯望诸君安好。欢遥祈拜祝……”
每个字都像小小的钢钉一样戳在他的心中,信上的字迹在眼前逐渐拉长、扭曲,变得模糊,又逐渐氤氲成了无尽的暴怒与心痛。
手中的信纸被攥的皱了。
他临走前是安置了人手,虽是注意兰奕欢那边的情况,但那也是一贯谨慎的性格使然,可兰奕臻没想到兰奕欢竟然如此绝情,竟然连见都不见他一面,就忍心这样走了,不肯留给他半点希望。
每一次都是这样决绝的离开,这种抓不住的感觉令人发狂一样的心痛。
他真的没有一点舍不得我吗?他丝毫不在意就此便再也不会相见了吗?
他不要自己,他始终想要离开自己的身边!
胸腔里像是有柄尖刀捅了进去,流出滚烫的血,却又急切、愤怒、渴望。
兰奕臻霍然站起身来,说道:“来人,备马!”
不管兰奕欢怎么想,他却绝不允许兰奕欢就这样离开,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也要去到那个人的身边!
永不放手。
*
兰奕欢下船之后,就找了一匹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秦州。
事发突然,他也再顾不得想他那些纠结难言的心事了,他只知道,兰奕臻既然有危险,那么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上一世兰奕臻在回京途中失联的事浮上心头。
明明,距那件事情发生还有两年,兰奕欢也曾经提醒过兰奕臻一定要小心在意,可是世事无常,或许今生又有什么变故也未可知。
白马载着少年,飞踏过山峦起伏,野草茫茫。
两边的景物浮光掠影般地滑过,兰奕欢突然想到,不知道那个时候,被困在半路,前路未卜,兰奕臻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可是今生,有他在,就绝对不会让二哥再独自面对这些!
兰奕欢心情焦灼,一路不停地急赶,身上总共只带了一个水囊,半路上就喝干了。
他的身体虽然比前世养好了不少,但跟常人比起来,依旧要娇贵体弱一些,这些年精心养着还没什么,如此拼命赶了两天两夜,实在就有些撑不住了。
第三天的早上,兰奕欢已经到了秦州的临城绥定附近,看见半路上有家小酒肆,难得还正常开张。
兰奕欢从马背上跳下来,原本想买点东西边走边吃,马儿也需要喝点水,吃些草料。
结果他这一落地,便是一阵眩晕,差点摔倒。
身后有条坚实的臂膀伸过来,将他扶进怀里。
这种可靠与亲近之感竟好像令人万分熟悉,兰奕欢猝然回头,脱口说道:“二哥!”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陌生的男子面容,三十来岁的年纪,相貌俊秀,气质温和。
兰奕欢怔了怔。
“你——”
对方的嗓子似乎噎了一下,才注视着他,问道:“你没事吧?”
这个人,正是好不容易追上来的阿雅思。
他为了见兰奕欢,也是几经辗转。
醒来之后先是不顾休息,一路赶到了京城,但还是因为身上的伤口没养好化脓了,耽搁了几日,进了京之后,才想到兰奕欢住在宫中,没办法直接去找他。
阿雅思纵使心情再是迫切,也不得不暂时停下来想一想办法。
等兰奕欢出宫,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了,就算他出宫了,身边那么多的随从护卫,也不好上前相见,若是自己能想办法混进去就好了。
难道……还像上辈子那样改行去当乐师?
不知皇宫里如今还招不招募了。
说来也是巧合,若阿雅思当真就这么设法进宫了,发现的只会是兰奕欢留书而去,两人再次失之交臂,可偏生,他在做准备之前,需要给自己买一身行头,就进了一家绸缎庄。
这里有布料,也有成衣,阿雅思试衣服的时候,从身上掉了张画像下来,被店小二捡起来看了一眼,就是“嘿嘿”一笑。
“这位爷,您来这里买衣服,还藏着点别的心思啊,莫不是也爱慕我们钱老板不成?”
这样的追求者,店小二见识见的太多了,当下笑着说道:“可惜,您来晚了,就在今天一早,我们老板已经跟着商队出城去南边进货啦!”
阿雅思又是一路奔波追来,兰奕欢星夜兼程,他也是片刻都没有休息,心中唯有一念,要见到自己的孩子。
终于,此时此刻,他触碰到兰奕欢了。
这世上,他最珍贵,最疼爱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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