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州事?变来得快去得也快,百姓只知?道十九那天,街上忽然传来喊杀声,城门方向火光连天。百姓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慌忙关门闭户,召集全家人守在一起。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吓人,后面?甚至有军队进来了,铠甲和刀剑的碰撞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震得人心慌。
然而百姓预想的情况并未发生,没有兵卒冲进他们家里抢杀,也没有流氓聚众闹事?,外面?声音闹了半夜,渐渐歇了。有人壮着胆子伸出头看,发现均州最大的酒楼望仙楼被烧成火海,府衙外把守着全副武装的兵卒,街头巷尾多了一些生脸,询问他们附近居民情况。
除了吵了一夜,让他们无法睡觉外,似乎也没有其他损失。
百姓好奇了一两天,见没有新鲜事?发生,很快就忘了那一夜的事?情,恢复到日常生活中。均州吆喝年货的声音又响亮起来,巷口飘起熟悉的蒸饼味道,百姓们忙着讨价还价,没人关心均州曾经的大人物们去哪里了。
经过几天的审讯、追捕,谯王被俘虏,参与造反的人员也全部被捉拿归案。任遥昨天审问?了一天,直到半夜才睡,眯了不到两个时辰又起来检查巡逻。她身心疲惫,走出府衙时没有看路,不慎撞倒一个小?孩。
小?孩追着竹蜻蜓玩闹,毫无防备撞在任遥身上,扑通一声倒地。任遥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你没事?吧?”
小?孩子抬头,看到任遥冷冰冰的铠甲,哇得被吓哭。任遥愣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试图让小?孩停下:“你别哭了。”
一个穿着甲胄的羽林军,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这副对比很快吸引来许多注意,来往行?人对着任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任遥不擅长对待孩子,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捡起竹蜻蜓的翅膀,缓步走到小?孩身边,蹲身问?:“这是你的吗?”
小?孩子看到来人长相俊美,眼眸温柔,小?心翼翼点头。李华章笑了笑,将竹蜻蜓安好,放在小?孩子手?里,温声说:“现在它可以继续飞了,你去玩吧。”
明华裳也从后面?走过来,将孩子抱起来,道:“这回玩的时候要看路,快去吧,新年安康。”
小?孩子本来也没摔疼,哭纯粹是吓得。他有了玩具,马上就忘记了刚才的事?情,他怯怯扫了李华章和明华裳一眼,接过竹蜻蜓,一骨碌跑了:“新年安康。”
小?孩子一口气跑出很远,才敢回头看他们。李华章笑着对他摆摆手?,拉着明华裳起来,对任遥说道:“这些天忙着查抄文件、追捕逃犯,没留意都要过年了。任将军,新年安康。”
任遥怔了怔,不由问?:“除夕已经过了?”
“没有,今日?就是。”李华章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谯王及从犯,就有劳你带回长安了。”
任遥想到长安,脸色淡下来。她欲言又止,艰难开?口:“对不起,我……”
“不用解释。”李华章负着手?,目光还是那样?清澈明亮,温和从容,“你没有做错,不需要觉得对不起。我们是朋友,当然希望你过得好,只要选择出自你真心,无论你选什么,我和二娘都理解你。”
“是啊。”明华裳道,“我和二兄,包括姐姐,苏兄,谢兄,从未怀疑过你。”
李华章还是这样?君子风度,明华裳也是这样?善解人意,任遥相信他们确实没有怪过她。然而正是因此,任遥心里才更难受了。
雍王离京后,长安局势大洗牌。神龙政变的功臣没有一个得了善终,只除了她。但任遥很清楚,她能上位,是因为其?他人不屑于和韦后、安乐公主?同伍。
韦皇后为了显示自己的地位,刻意提拔了许多女官、女将军,来证明女人也能治理天下,任遥就是这个撞到了风口的旗帜。谢济川,苏行?止,哪一个不比她有才,但只因为任遥是女子,就得到了破格的提拔和重用。
曾经她憎恨自己的女子身份,只因为她是女儿?身,哪怕练了一身本领也无法继承侯府;然而现在,同样?因为她的女儿?身,她得以青云直上,出入宫闱。
但任遥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她终于明白,祖母说得是对的,伴君如伴虎,风头太甚,未必是好事?。她每日?看着韦皇后玩弄权术,卖官鬻爵,却又不允许旁人忤逆,任遥无一刻不再煎熬,但为了平南侯府,又不得不笑脸相迎。
她不肯承认,但其?实,李华章、明华裳几人是她仅有的朋友。她不在意旁人骂她忘恩负义,唯独不愿意他们也这么想。
她不想失去这几个朋友。李华章越通情达理,任遥越觉得愧疚。
李华章看出来任遥的想法,叹了声,趁着四周无人,低声道:“我明白你的处境。在那个位置,很多话不得不说,很多事?不得不做,但只要无愧于心,无须在乎身外虚名。我很庆幸你没有受到影响,才能保护更多人。如果?这次来的人不是你,要想阻止谯王,不知?道还要枉死多少玄枭卫。”
李华章很理解任遥的做法,韦后要对均州动手?是大势,既然局势不可逆转,不如由她去出这个头,至少能控制战场的烈度,前线真发生什么,也有转圜余地。
事?实上,任遥也做到了。
明华裳也道:“是啊,那夜我们在望仙楼,眼看就要控制不住谯王了,多亏你带兵来支援,才能解兵变于无形。这次来的人要不是你,我们还不敢实施这个计划,谯王和剑南节度使?勾结在一起,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你看现在多好,百姓张罗着过年,谯王府的动乱一点都没有影响到民间?,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
任遥感动,平生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恨自己嘴拙,她只能用力对两人拱手?,道:“你们这两个朋友,我任遥认一辈子。”
明华裳笑了,上前挽住任遥手?臂,笑道:“我们刚才还说,看天色晚上又要下雪,路上不好走,不如你们去商州休整两天,正好我们大家一起过年,你们等?初二再走。任姐姐,怎么样??”
任遥原本还笑着,听到这里面?露迟疑。李华章以为任遥怕和他走得太近,消息传回韦后的耳朵里,他补充道:“放心,只是私宴,不会有其?他人。问?起来就说我不知?谯王要造反,应邀来均州做客,差点沦为人质,多亏你及时赶到,这才救下我们。我们夫妻为感谢你救命之恩,设小?宴为你送行?,不会犯长安的忌讳的。”
任遥摇头,欲言又止道:“我并不是怕人知?道我与你们亲近,只是……罢了,早就过去的事?,还在意什么。好啊。”
任遥这一番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明华裳莫名领会到,任遥不想和他们一起过年并不是怕韦后猜忌,而是不想面?对江陵。
或许,是不敢面?对。
明华裳既然邀请任遥,就不可能落下谢济川和江陵,到时候大家坐在一个屋子里,避无可避,对没有放下的人来说,太尴尬了。
明华裳意会了却装作?不知?,笑道:“太好了,我们快走吧,趁现在出发,傍晚就能到商州。”
证据整理得差不多了,明华裳已陆续安排玄枭卫出城,现在均州城里只有李华章带来的商州府兵,和任遥带来的五百羽林军。商州府兵要回家过年,自不必说,羽林军要押送谯王等?罪人回长安,正好也要路过商州,去一个安稳的地方休整两天,大家都没有异议。李华章整顿好队伍,一声令下,所?有人一起往商州而去。
李华章猜得没错,下午天上果?然飘起雪花,幸好已经离商州不远。进入商州城后,营地早就接到李华章的传信,食物和住所?都准备好了。李华章知?道士兵们连轴转好几天,早就疲惫不堪,他简单清点人数后,就放本地府兵回家,安置外地士兵回营地休息。
等?一切安顿好,天光已然昏暝。李华章邀请任遥和江陵去他们的府邸住,谢济川、明雨霁、苏行?止明面?上不该出现在商州,已经提前一步进入府衙,明华裳也提前回府安置客房,所?以现在路上只剩下李华章、任遥和江陵。任遥硬着头皮和江陵走在一起,江陵也一路安安静静,李华章本来很从容,他们两人这样?表现,连他都有些尴尬了。
李华章不由思念明华裳,如果?她在就好了,有她在,任何心结都会消解于无形。他这样?想着迈入门槛,突然觉得不对劲,往后撤了一步。
门梁上不知?何时装了一桶雪,在他们进门时翻落,松软晶莹的雪粒泼下来,兜了下面?人一头。
李华章因为熟悉环境,及时退步,幸免于难,只在衣袖上掉了些雪。李华章无奈地拍去雪粒,回头,看到了同样?无奈的苏行?止。
苏行?止叹息道:“我也不想的,但是二娘非要让我来偷袭你们。”
明华裳藏在树后,看到这一幕哈哈大笑,谢济川远远站在回廊上,恨不得将“和我没关系”这几个字刻在脸上。明雨霁显然有些尴尬,试着挽回:“你们没事?吧?”
江陵抹去脸上的雪,咬牙切齿道:“明华裳,我和你没完!”
江陵从地上抓起一捧雪,撸起袖子就朝明华裳冲去,明华裳一边躲一边用早就准备好的雪球回击。江陵看到明华裳竟然准备了一桶雪球,气得吐血:“你……你早回府这么久,就在干这些?”
是的,明华裳的快乐就是这样?简单直白。
江陵接连被明华裳砸了好几下,气上心头。他注意到明华裳一直绕着树跑,他心生一计,趁明华裳不备,猛地朝树干踹了一脚。树桠上的积雪被惊动,顿时如雪山崩裂般下坠,不光明华裳被盖了一头,连回廊上观战的明雨霁、谢济川都被扬了一身雪。
谢济川抬手?,看到衣袖上的雪渍,磨了磨牙,已经在忍耐边缘。苏行?止见明雨霁衣领里都进了雪,忙走过来对江陵说:“你看准了再打,不要波及无辜。”
江陵可没忘了刚刚就是苏行?止浇了他一头雪,他从地上团起雪球,毫不客气朝苏行?止扔去。明雨霁本来不想掺和这么掉份的事?,但看到江陵竟然攻击苏行?止,忍无可忍打了回去。
李华章正心疼地帮明华裳擦头发,突然雪球密集了起来,他们站在中央,免不得受到波及。李华章身上接连挨了好几下,他知?道始作?俑者是故意失手?的,默默忍了。明华裳早就看江陵不顺眼了,她发现那厮还故意往李华章身上扔,愤怒道:“你完了,江陵!”
明华裳和江陵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而两人都是倒数第一的有力竞争者,准头都不好,没一会,门庭里碎雪乱飞,不知?道谁在打谁,所?有人都卷入这场乱战中。
李华章站在回廊上,看着明华裳趁江陵和旁人对打时,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往江陵脖子里塞,江陵被冰的叽哇乱叫,回头追着明华裳就跑,明华裳忙往任遥的方向躲,任遥本能攻击,渐渐和江陵打了起来,哪里还记得路上的尴尬。另一边,苏行?止护着明雨霁往清净之地走,不欲掺和那群人的混战,可是总会有雪球打歪到他们身上。
李华章轻轻笑了声。他没有看错,她实在很擅长人情世故,总会以一些出其?不意的方式,为身边人排忧解难。
一个人站到李华章身边,李华章没有回头,已经从呼吸声判断出来人。李华章眸中还带着笑,他伸手?接住一片雪,问?:“你打过雪仗吗?”
谢济川默默看着他,怀疑李华章刚刚被砸坏了脑子。李华章不在意谢济川的目光,自言自语道:“六岁之前我打过,所?以我知?道,打雪仗要用新雪,不疼,而堆雪人却要用隔夜的雪,好攥。”
谢济川静了静,试图破解李华章在隐喻什么:“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李华章回眸,很认真地说道,“我在和你分享打雪仗的经验。”
这个回答着实让谢济川沉默了。他静了会,道:“所?以,你终究还是喜欢六岁前的生活?”
李华章摇头,看着庭院中自在笑闹的明华裳,慢慢道:“我更喜欢现在的生活。”
这一次谢济川也安静了。两人默然看着下面?几人抱在一起玩雪,谢济川低不可闻说:“于是你宁愿将现成的功劳,全拱手?让人?”
望仙楼发生了什么不为外人所?知?,城门为什么那么快就能打开?、均州军营为什么没有及时反应,李华章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在旁人看来,李华章是被谯王骗到均州的,多亏任遥及时赶到才救下他们夫妻。谯王交由任遥押走,参与造反的逆贼也是李华章提供信息后,由任遥带兵追捕。李华章所?做的事?全都隐于水下,世人只会看到奇迹般以少胜多、力挽狂澜的平南侯任遥。
李华章望着庭中扬起的雪雾,淡道:“都是朋友,不必计较,何况这些虚名我不需要,但她需要。”
“呵。”谢济川冷笑,“你当她是朋友,焉知?来日?她会不会为了功名利禄出卖你。”
李华章缓慢摇头,声音平静而笃定:“她不会。”
谢济川挑挑眉,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而问?:“任遥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李华章不在意道,“裳裳请他们留下来过年,可能初二,可能初三,看任遥心情。”
“那你呢?”
李华章眉梢轻轻动了下,回头看向谢济川:“什么意思?”
“现在是李重福,下一个就是你。”谢济川拢着袖子站在廊庑下,嘈杂欢乐的打闹声就在眼前,他的声音却清冷疏离,似乎与所?有热闹置身事?外,“他们不仁,你为什么还要固守君子之礼,被无用的道德束缚?谯王已经落网,你担心的商州生灵涂炭不会出现了,趁现在赶快回长安,还来得及。”
李华章不置可否,反问?道:“商州可能不会有战乱,但是,剑南呢?别忘了,现在只是李重福被俘,剑南节度使?还好好的。他被我们使?计欺骗,但迟早会反应过来,不解决剑南节度使?,造反就不算真正根除。”
谢济川挑眉,不可思议道:“但他可是节度使?,手?握剑南军政大权,手?下有三万精兵,凭你一人如何与他抗衡?不如回长安,让朝廷发诏书将他解职,朝廷的事?,就该交由朝廷解决。”
“若他不肯听朝廷的话呢?”李华章道,“他手?握重兵,深踞剑南,我们不得不防备最?坏的情况。如果?他生出异心,不再听朝廷号令,而是拥兵自立,届时剑南动荡,吐蕃趁机入侵大唐,才是真正生灵涂炭。真到了那一步,商州、均州就是长安的屏障,我更不能走。”
谢济川道:“这只是一种可能,并且是最?坏的,未必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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