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长安镇国公府。
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刚开始是?府兵驻城,如今城门也封了。明雨霁静静看着韦皇后和安乐公主作妖,神?龙政变的功臣被她们贬官的?贬官,驱逐的?驱逐,如今,长安里掌握大权的?全是?韦家人及安乐公主的面首。她们再这样猖狂下去,迟早自取灭亡。
但?在这之前,明雨霁先要维持镇国公府的?生计。有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在,长安的?乱象只会越来越严重,早在有苗头时明雨霁就让人囤了粮食肉禽,但?现在看来,她还是?囤少了。
这种时候在乡村长大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偌大的?镇国公府,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粮食。明雨霁列了张单子,命心腹出府采买,半天后队伍才回来,明雨霁亲自去查验,问?:“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米是按我说的办法选的?吗?”
她问?话后,觉得押车的?下人不太?对?劲,她正要仔细看,那个人已抬起头,露出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明大娘子,是?我。”
明雨霁看到来人,怔了下,不动声色让其他人退下。这半年?明雨霁没有闲着,镇国公府里有二心的?全被她打发走了,留下的?都?是?她的?人,倒也不担心苏行止被人看到。
许久没见,明雨霁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只能冷冰冰道:“你怎么来了?”
“抱歉,事发紧急,镇国公府外有太?多盯梢的?,我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见你。”苏行止看着她,也避开了眼睛,“我受人之托,来转告你……和镇国公一些话。”
原来不是?来找她的?,明雨霁冷了脸,道:“我父亲在前厅,我让人带你过去。”
“不用了。”镇国公不知何时出现在树丛后,背着手?慢慢走过来,“我过来看看府里还有多少粮,没想到看到了你们。有劳苏大人了,快里面请。”
苏行止忙向镇国公行礼:“不敢当,我如今已被察院停职,闲人一个,国公呼我名?讳便是?。话不多,我在这里说完就好。”
镇国公还是?客客气气的?,不免询问?苏行止被停职始末,得知他是?弹劾安乐公主卖官鬻爵而被免职,唯有叹息一声,拍了拍苏行止肩膀。明雨霁心里却难受起来,冷声道:“要你多管闲事,遭报应了吧。”
“大娘,不可无礼。”镇国公轻轻呵了明雨霁一句,问?,“苏郎君,不知是?何人托你传话?”
“是?平南侯。”苏行止郑重起来,说道,“今日她找到我,说韦皇后要派兵去戍守均州,她劝过皇后,但?皇后执意?对?均州发兵,她只能主动请缨,亲自带兵去均州。军令下得很紧,皇后明日就让她出发,兼之她身份敏感,不能接触镇国公府,只能托我向你们解释,皇命难违,但?她绝不会对?雍王和明二娘不利。”
“戍守均州?”明雨霁冷了脸,怒道,“皇后这是?要逼反谯王。雍王和二娘就在不远处的?商州,若均州叛乱,他们要怎么办?”
苏行止身为言官,不该妄议朝政,但?还是?忍不住提醒明雨霁:“或许,这就是?皇后的?用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明雨霁冷笑一声:“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没有李华章,他们能平安回到长安?是?李华章逼则天皇帝退位的?,则天皇帝最后一程也是?李华章送的?,他们借了李华章这么大的?光,还好意?思渔翁得利?”
她还是?这样心直口快,刚烈不阿,苏行止露出无奈之色,道:“雨……明大娘子,慎言,不可对?皇后不敬,兴许,那位很快就是?太?后了。”
明雨霁眉心一跳,不顾两人那些似有还无的?疙瘩,定定直视着苏行止:“你是?什么意?思?”
苏行止毕竟是?御史台的?人,哪怕被安乐公主罢免,消息也比被监视已久的?镇国公府灵通。这话再说下去就违逆了,苏行止垂眸,但?意?思已经十分明确。镇国公收起轻松之色,望向铅块一样灰沉压抑的?天光,喟叹道:“她在时,人人都?恨她;等她终于倒了,人人却都?想成为她。世事弄人啊。”
苏行止也不知能说什么,只好宽慰道:“镇国公放心,领兵的?人是?平南侯,雍王夫妇定能平安归来。”
“我从未怀疑过平南侯。我见过那个孩子,是?个善良好强的?娘子,和大娘一样嘴硬心软,我相信她不是?这种人。”镇国公说着叹息,“但?是?,战场瞬息万变,一旦打起来,哪是?人力能控制的?呢?”
明雨霁心急如焚,她当然相信任遥不会对?李华章、明华裳不利,但?是?,军队中其他人呢?任遥带着步兵,行军速度缓慢,待她进入均州地界,谯王想必早就得到消息了,李华章夹在两者之间,腹背受敌,明雨霁当然不关心李华章的?死活,但?明华裳那个死脑筋,肯定不会抛下李华章自己离开。
明雨霁也知道明华裳、李华章有玄枭卫,不至于对?长安一无所知,但?是?前几天封城,连玄枭卫的?渠道都?断了,万一他们不知道皇帝暴毙、韦后即将对?他们动手?呢?
谁敢赌那个万一?
明雨霁越想越心急,恨不得立马飞到商州。大战将至,早一天得到消息,就能多许多胜算,如果那两个人知道消息后还是?不愿意?走,打起来时她至少能帮他们杀几个人。但?如果她走了,镇国公怎么办?
镇国公年?事已高,近年?腿疾越来越严重,连走路都?不方便了。重俊政变的?时候梁王就是?被冲进府里的?乱兵砍死的?,明家和雍王紧密相连,韦后会不会铤而走险,拿镇国公当人质?
万一真发生什么,而她却不在公府……明雨霁心仿佛在滚油里煎熬,一方面是?一触即发的?战势,孤身在外的?妹妹,一方面是?年?迈的?父亲,岌岌可危的?公府,她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镇国公看出来明雨霁在顾忌什么,道:“大娘,想做什么就去吧。大乱将至,世道艰难,但?也是?出英雄的?时候。你和二娘都?已是?局中人,主动出击,方能破局。”
明雨霁看着镇国公,抿了抿唇,咬牙道:“我派信得过的?人给他们捎个口信,二娘能明白的?。李华章做事还算有脑子,应该能平安渡过这次危机,如果他都?解决不了,我去了也无济于事。我还是?留在公府,做好身边的?事吧。”
可是?明雨霁也知道,送信的?也是?人,会累,会被收买,会贪生怕死,只有她去才?是?最保险的?。她知道京畿的?米价粮价,知道这半年?来长安各家族的?动作,知道镇国公府的?一草一木,这些东西?捎再长的?口信,也无法尽述。
苏行止知道明雨霁为难,主动道:“若镇国公信任,我愿意?替你们去商州,告知雍王和雍王妃。”
明雨霁没好气瞪了苏行止一眼:“明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苏行止知道明雨霁说的?是?实话,但?还是?被那句“和你有什么关系”刺痛了。镇国公沉了脸,加重语气道:“大娘,不得无礼。”
明雨霁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说重了,她分明不是?这个意?思。她抿着唇,倔强地一句话不肯说,但?眼睛不知不觉红了。镇国公叹了声,先对?苏行止说:“苏郎君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亦是?苏家独子,我不能让你冒这等风险。”
苏行止忍不住道:“可是?雨霁去更?危险,总不能因为她是?姐姐,她就该去冒险吧?”
苏行止这话可以说很冒犯了,但?他还是?说了出来。镇国公更?偏爱长在跟前的?小?女儿和亲手?养大的?雍王,无可厚非,但?明雨霁也是?肉长的?,没道理为了李华章和明华裳,永远让明雨霁牺牲。
但?镇国公不以为忤,反而道:“你说得对?,我已然对?不起大娘良多,按我的?本心,我恨不得她永远不离开镇国公府,余生被人捧在手?心,不受丝毫风吹雨打。但?我的?女儿除了是?我的?孩子,是?一个女娘,更?是?一个独立的?人。若她们想做梁上燕,我就一辈子为她们遮风挡雨;若她们想做天上的?鹰,我这个做父亲的?也该松手?,让她们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镇国公慢慢走到明雨霁面前,像对?朋友一样拍了拍明雨霁的?肩膀,认真道:“雨霁,你阿娘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像水一样以柔化刚,生生不息,永远能雨过天晴。你该做什么就去做,府里有我照应,不会让人发现你不见了的?。”
明雨霁回来这么久,虽然她已慢慢接受镇国公这个父亲,但?她心里也觉得,父亲更?爱明华裳和李华章,远甚于她。她默默接受了这个认知,努力不去计较,做女儿该做的?事。可是?现在,她看着镇国公的?眼睛,意?识到父亲其实同样爱她。
那是?她从小?寄人篱下,患得患失,不擅长表达,却十分渴望的?爱意?。
明雨霁突然眼眶发酸,她有些无措地低下头,鼻子发塞:“我不是?担心这些。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得位不正,我担心她们被逼急了,拉着所有人玉石俱焚。”
镇国公一怔,哈哈大笑。这些年?他回归家庭,每天就在家里侍弄花草、琢磨菜谱,再不过问?朝政,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老头子。此刻他仰着头大笑,眉宇间那股豁达坚毅撼人心魄,这才?让人想起,他年?轻时也是?太?子近臣,经历过偷龙转凤、武后临朝,挺过一轮轮血腥的?酷吏清洗,一直挺到李唐复国。能活到现在的?永徽旧臣,哪一个会是?普通人?
镇国公笑罢,看向自己流散多年?的?大女儿,郑重了神?色说:“我虽白活了这么些年?岁,但?还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当年?我们经历的?阵仗可比这凶险多了,但?哪一次不是?化险为夷。我对?付这些有经验,你放心出去,就算到了最坏的?情况,我明怀渊还能提刀杀人,绝不会任人宰割。反倒是?他和你妹妹,一步错则步步错,你去商州,好歹多一个人给他们出谋划策。你们三个孩子安好,我才?能真正安心。”
明雨霁看着镇国公,几次欲言又止,镇国公眼神?包容平和,像是?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无论发生什么,他永远在岸边为他们指引方向。明雨霁无法用语言表述自己的?心情,只能深深下拜:“女儿不孝,危机时分不能侍奉在父亲身边,还要牢您帮我遮掩。望父亲保重身体?,我一定,带他们平安回来。”
苏行止也面露惭色。他怕明雨霁回府受委屈,见镇国公让明雨霁千里迢迢去商州,下意?识觉得是?镇国公偏心,殊不知他才?是?那个片面的?人。真情流露无法骗人,苏行止看得出刚才?那些话是?镇国公真心所想,这样一来,他反而成了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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