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谈话过后,明华裳和太上皇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些,轮到她在偏殿值夜时,太上?皇也会和她闲聊两句。
自然,在明华裳看来是闲聊,在太上?皇看来,可能是蓄意引导或试探。明华裳面上?笑呵呵的,实际始终绷着心,不敢行差踏错分毫。
这样的日?子?像水一样,不咸不淡,无波无澜,等回过神已流逝了许久。她和李华章不止在上阳宫度过了中秋,还度过了重阳、冬至。
明华裳其实不信太上?皇会甘于退位,李华章显然也不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平静地?接受败局,不像是太上?皇的性格。这段时间李华章看似在专心侍疾,其实一直把持着上?阳宫的防守。他屏息凝神,等待着女皇发动最后反扑,他知道此刻韩颉也隐在暗处,等待着太上?皇的指令。
没想到十一月,一个寒冷晴朗的中午,太上?皇病情突然加重,李华章忙叫来上?阳宫所?有太医。寝殿人来人往,傍晚,晦冬的天早早就黑了下来,最后一个太医从殿内出来,对着李华章和明华裳摇了摇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太上?皇寿数已尽,该准备后事了。
明华裳对这一天早有预料,但等真的发生时,她还是懵怔当场,脑子?里嗡嗡直叫。李华章站在原地?,面色素白,毫无血色,旁人都被这个变故震懵了,反而?是他最先?行动,一言不发往殿内走去。
明华裳反应过来,忙跟着他进殿。太上?皇躺在榻上?,脸色枯槁,鬓发凌乱,和两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女皇判若两人。但她的神情看着还算平静,她察觉到有人进来,侧头看了眼,淡淡道:“你们过来。”
李华章走过屏风,沉默地?跪坐在榻前。明华裳知道李华章心里不好受,默默陪在他身侧跪下。
太上?皇看起来对自己?的死亡十分云淡风轻,慢慢说?道:“我此生从不信命,一辈子?都在争,和人争,和命争,和天争。如今,我终得承认我斗不过了。我老了。”
李华章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太上?皇都很意外她竟如此清明平静,她手指不知触了什么地?方,床头一个密格打开。李华章和明华裳都露出讶然之色,太上?皇示意他们拿出来。
李华章直起身,朝密格中探去。东西甫一入手,他瞳仁俱震,惊讶地?朝太上?皇看去。
太上?皇靠在枕上?,半阖着眼睛,如往常累了养神一般,说?:“初来上?阳宫时,我本是不服的,便是我死,也要给那些不肖子?孙一个教训。但你们夫妻两人日?日?侍疾,老实得可怜,我实在不忍,便想着,要不算了吧。”
明华裳眼睛慢慢睁大,意识到暗格里面是什么东西了。太上?皇叹了口气,道:“这天下终归是要交给你们李家的,既已决定,再生事端,不过是在史?书?上?徒增笑料,到头来遭罪的唯有百姓。罢了,这玄铁虎符,还有这江山,你都拿走吧。”
李华章下意识回头,正好望入明华裳的眼眸中。有她在身边,掌中冰冷的铁符似乎也没那么沉重了,李华章定了定神,问:“论亲疏我只是孙辈,论忠诚我曾背叛过您,这令牌,您为何不交给韩颉,或者,太平公主和相王?”
为什么呢?太上?皇心中默默问自己?。可能是他们这段时间日?夜不休为她侍疾,让她能体面地?离开人世;可能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见?李华章那么认真践行君子?之德,明华裳那么认真地?热爱生活,她于心不忍,不想再发动政变,打破他们的平静。
可能是帝王的责任始终警醒着她,她是大唐的皇后,大周的皇帝,如今又成?了大唐的太上?皇,但无论国号怎么换,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从未变过。她既是帝王,就要对天下百姓负责,不能因她一己?私欲,肆意发动战争,搅乱太平民生。
可能,只是她这个被废掉的皇帝,想为大周百姓再做最后一件事吧。
玄枭卫是她亲手建立起来的暗网,集刺探、监视、谋杀于一体,正是如此,她才知道这股力量如果失控会有多可怕。有她在,可以震慑下面的臣子?,但若她不在了,难保韩颉不会生二心。
至于太平和相王更不用说?。太平的野心早就被养大了,若将玄枭卫交到太平手里,她定然欣喜若狂,到时候她联合内外兴风作浪,皇位上?无论坐谁都不会安稳,而?太平自己?的能力,又不足以做皇帝。
相王是皇位继承人,凭李显那个德行,这皇位他坐不久,到时候大唐还得靠相王来传承。让一个皇帝继位太顺利,不是好事,但又不能真放任他不管。所?以,玄枭卫这柄杀器,得交到一个才能足以为皇帝保驾护航,却品德高洁,不会对皇位生异心的人手中。
这个人她挑来选去,最合适的就是李华章。若发生最坏的情况,李华章起了争皇位的心思,结果也不至于太糟。至少?她为天下挑选了一个有才的皇帝。
至于为什么当着明华裳的面,不妨理解为这块令牌是同时传给他们两人的。李华章太刚正了,需知强极则辱,过刚易折,做个普通人就算了,身处漩涡最中心,这种性子?很容易自取灭亡。
人要像水,既能变成?万丈坚冰之硬,也要能变成?潺潺溪流之柔,忍一切之不能忍。李华章不够柔和,也不够心狠,像一柄开刃的剑,钢太精粹了,反而?容易折断。
他需要一柄刀鞘保护他,提醒他,或者销毁他。明华裳,可以成?为保护他的另一半,也可以成?为毁灭他的必杀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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