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同晏陵并排走。走道之中,弥漫着一股不见天日的湿气,为了防止腐气蔓延,工匠们在魔陵之中,镶嵌了许多香玉。
饶是如此,还是隐沉森幽,潮湿诡寒,尤其不知从哪儿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风声入陵,形成咿咿呀呀的响,像是女子哀怨地啼哭。
令人毛骨悚然。他下意识就往师尊身边贴去,几乎要挂在了晏陵身上。
“你说的不无道理。”晏陵余光瞥了他一眼,唇角带笑。
“对了,师尊,我能不能问师尊一个问题?”林安转头望来,都不等师尊答应,就自顾自问了,“那日,李如月羞辱我,说我不过就是师尊养在身边的一条狗。”
晏陵脸上笑意散了,带点逗弄意味地道:“胡说,狗哪有你这般胆大妄为?闯下滔天大祸,一声不吭就逃离师门。没有为师的允许,又私返魔界。你可知,若是传扬出去,修真界该如何非议你?”
“无非就是说我狼子野心,想着东山再起。”林安两手一摊,有点甩无赖了,“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无论如何,我无法坐视不理。”
晏陵嗤笑一声:“仙门审判时,为师虽替你受刑,但仙门百家并不服气,只是碍于为师和剑宗的威名,才不敢继续追究。你待在剑宗一日,就一日是剑宗弟子。可一旦离开师门,仍旧是人人喊打的魔尊之子。”
林安心里一咯噔,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经师尊这么一提醒,他才后知后觉,在剑宗时,区区一个李如月,就敢当众羞辱他,对他喊打喊杀。
离开了剑宗,岂不是羊入虎口了?
外面那些人想杀他,何样借口找不来?先前顾西川便是如此,先斩后奏,笃定同为正道,晏陵不会,也不敢轻易和天道宗撕破脸。
“那师尊,你这次为了我,与顾少主大打出手,会不会……”林安有些担忧,现在他们被困魔界,也出不去。不知那歹毒阴狠的顾西川,会在外如何造谣生事,污晏陵清白。
“他该死。”晏陵语气淡淡的,“就凭他修了禁术,拿一个稚子当界眼,就不配活着。”
林安这才松了口气,忽想起,自己要问的不是这个,赶紧又道:“师尊,我是想说,那日李如月说,师尊是看在我母亲的情面上,才收我为徒的,也就是说,师尊与我母亲相识?”
晏陵摇了摇头。
“那李如月为何如此说?”林安纳闷。
晏陵道:“不过,确实有些渊源。”
“……我之前同你说过,我自幼便失去了母亲。实则,我尚在胎中时,母亲就已经气绝身亡。”晏陵说到这里时,眼里闪过几分落寞。
“对不起,师尊,我不该问。”林安两手抓着师尊的手。
晏陵摇了摇头,又道:“我父亲名为墨河,乃清河墨氏下任家主,母亲则是景国宗室王女,出生时,就有预测凶吉之能,遂长大后,成了景国唯一的巫女,掌管景国礼法和祭典,可舞降神,与神说,请神临。数次请月神娘娘临凡,与之相识。”
林安一愣:“这就是每届游神宴,只有师尊能扮月神的原因吗?”
晏陵点了点头,引着徒儿往前走。
“后来,因为一些事,我母亲离开了景国,四处游历,为各地祈神求雨,济世救民,遇见了同样外出游历的我父亲,二人志趣相投,不久后,母亲就随父亲回到清河成亲了。”顿了顿,晏陵的语气蓦然沉重了几分,“可是好景不长,景国被周边几个国家联手攻打,要求景国国君,也就是我舅舅以死谢罪,才肯放过景国百姓。而那时我母亲即将临盆,不宜走动。”
“我母亲当年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也知修真界有规矩,不能随意插手凡间之事。遂没有告知我父亲,就一个人单枪匹马,回到了景国。”
林安听得大气都不敢喘,更用力抓着师尊的手。他也不傻,猜得到师尊的母亲,这么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果不其然,王女一路快马加鞭,赶至景国,明知景国气数已尽,还是换上了法袍,手持法杖,挺着大肚子,在雨中冒死祈神,希望能再给景国续上数十年气运。
救一救景国,救一救景国子民。
直至耗尽灵力而死。
神明并没有帮助她,只有月神娘娘怜悯她,在她死后,强行为她续了一炷香的命,助她生下腹中的孩子。可惜,景国气数已尽,生下就是一个死胎。
临死前,王女苦苦哀求月神娘娘,求她救一救自己的孩子,随后就撒手人寰了。
林安听到这里,心里十分难受,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师尊的身世如此悲惨。死在娘胎里,从未见过母亲。
“……后来,月神娘娘就将我抱去了凤凰族,请求凤凰族的殿下,也就是你的母亲,分出一半的凤元给我。”晏陵轻声道。
这就是他和凤凰之间的羁绊,虽然从未见过,但他的身体里,有凤凰的一半凤元。
“原来如此……”
林安恍然大悟,怪不得,魔尊会把晏陵当成凤凰的高配版手办,即便晏陵和凤凰的容貌,并不相似。
除了性格之外,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
也能解释得通,魔尊失忆后,为何完全把晏陵当成凤凰了。
“有一事,我一直都想告诉你,但又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既然,今日话已至此,也不好再隐瞒了。”晏陵望向林安,沉声道,“月神娘娘许诺凤凰,日后可满足他一个愿望。后来,月神娘娘兑现了此愿。”
林安怔住,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突然涌了上来。结合此前月神娘娘戏弄他,让他大了肚子来看,只怕是掌管人间女子生育的神明。
如此,凤凰当年所求的愿望,该不会是……
“求子。”晏陵轻声道,“凤凰求了一子,那个孩子,就是你。”
林安只觉得一股火气,瞬间就冲向了天灵盖,竟一把甩开了晏陵的手,震怒道:“可是,他求来的这个孩子,日后连累了他,还间接害死了他,甚至靠吃他的肉,才活了下来!”
他吼出来之后,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也就是说,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怪不得魔尊之子一直嗷嗷叫,要杀了晏陵,只怕就是知晓了这事。或许,在他的心里,也很痛恨自己的出生,甚至认为,就是自己的出生,才导致父母感情破裂,以至于,魔尊折磨死了凤凰。
“安安,若你因此对为师心生怨恨,那么,为师愿意向你赔罪。”晏陵轻声道。
林安摇了摇头。
首先,他又不是真正的魔尊之子,他有什么资格接受晏陵的赔罪?
其次,晏陵也是无辜的。这事说白了,不过是一场交易。
“……师尊。”
林安又凑了过去,紧紧抓住了师尊的手,放在了胸口。
他突然能理解,师尊的俗家名,为什么叫墨影了。
王女先是景国的王女,再是墨河的妻子。
可师尊舍弃了这个名字,是不是也接受不了,母亲当年的选择?
“可是师尊,我还是有些不明白,君王自刎就能换百姓安康,为何却要……”
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腹大如鼓,即将临盆的妹妹,冒死祈神,还生生耗尽灵力而死。
到底是贪生怕死,还是舍不得荣华富贵?
晏陵冷着脸道:“不知道!”
可林安却分明察觉到,师尊是知道的,但既然师尊不想说,他也不会追问。
恰好,二人寻到了一间墓室,已经被摧毁得一片狼藉了,但还是能在断裂的石碑上,看见“褚妃陵”三字。
林安围绕着棺椁,左绕三圈,右绕三圈,然后问师尊:“我如果爬进去翻找,会不会对褚妃不敬?”
“你自己问。”
晏陵挥袖,将周围的碎石推开,露出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密密麻麻一些蝇头小字,记录着褚妃的生平。
“褚妃,你介意我,爬到你的棺椁里吗?”林安从纳戒里取出遗骸放在地上。见遗骸不搭理他,那应该就是同意了。他就转身爬到了棺椁里。
跪在里头,左右翻找,想瞧瞧有没有暗格之内,若是双层棺椁,那凤凰的尸骨,必定藏在其中。
可翻找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
“师尊,什么都没有。”他两手扒拉在棺椁上,探了个脑袋出来,“师尊,那石碑上写了什么?”
“褚妃,原是你姑母。”晏陵抬眸看了他一眼。
“什么?!”林安大惊,“魔尊的亲妹妹?”
“同父异母的妹妹。”
那也很炸裂了!居然收同父异母的妹妹为侧妃!林安又问:“还有呢?”
“死时,年仅二十六岁,走火入魔而死,死后,魔尊悲痛欲绝,与之约定,来生再相守。”
“呸!渣男!”林安啐道。
晏陵有些想笑,这石碑上的字,是真是假,谁又知晓?
而且,字迹有深有浅,后面的字迹,明显重了许多,石壁也光滑些,像是被人反复摸过。
可能是不同时间刻上去的。
可魔尊若是真把凤凰的尸骨,也葬在其中,那后面的字迹,约莫是为了凤凰所刻。
约定来生再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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