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宗时候,便在平城外南面筑了一座高台,以石粉涂之,称为白楼。这白楼上修了观榭,又悬一大鼓,每日里晨昏城门或开或闭,便是击此鼓以示之。登此白楼,四周景致尽览眼底。

景风站在白楼上远眺,此时城门之下送她离京的车辇已候了多时了。她回头笑道:“平日里总说上来看看,却总没来。想来是因为太近了,反而就懒得来了,倒是今儿要走的时候终于来了这一回。”

西河公主已哭了出来,道:“景风姊姊,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啊?”

景风走到她面前,轻抚她头发,道:“你不明白是最好的。好好跟你的驸马过,听见没有?”又对太子道,“哥哥,你到这边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太子依言走到她身边,景风望着他,轻轻地道:“哥哥,我要走了,以后你多多保重。我本以为,我一直是在帮你,现在我才明白,全都是因为父皇太爱护我了,我才能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我不但帮不了你,反而会让你缚手缚脚,样样都虑及我,就像我事事都得虑及我母亲一样。哥哥,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不想牵连我,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问,但你也不要对父皇太过多心。我也明白在这宫里,很多事都身不由己,我也不求你什么。若是有一日,你要杀明淮,那就是我死的一日。”

太子叫道:“我怎会……”

景风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了。“我说过了,哥哥,世事难料,谁都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不想亲眼看到有一日骨肉相残,更不想自己手上沾至亲至爱之人的血。与其如此,我更愿意去柔然,身为大代公主,能让子民少受战火所扰,远比在宫里与那些见不得光的事纠缠的好。”

她回头见裴明淮一人站在观榭一角,便走了过去,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上一回不肯跟你走,这一回又……”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没有。我听到你跟太子说的话了,我无话可说。皇上说得对,他没白疼你。咱们都及不上你。你也用不着担心我。”凝视她半日,道,“瑞儿,柔然也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虽说他们可汗听说皇上肯赐婚,欢喜得不得了,送了无数贵重彩礼来,也已至边境相迎,看起来是好事,但正如你所言,他们反复无常,也不知此后会如何,你一定不可大意。”

景风微笑道:“你放心,咱们大魏强盛,他们不敢怎么的,只会好好供着我呢。”又看了裴明淮良久,低声道,“明淮,我也劝你一句话。别钻牛角尖了,庆云跟你不是没有情份,她也善解人意,你不必为了赌那一口气,弄得大家都下不了台。人生在世,是不能事事都全由着自己的,你母亲要你跟庆云成婚也是为了你好,穆氏为八姓勋贵之首,还是为了保得大家平安,你也别老只想着自己。你是自在了,但旁人呢?”

裴明淮低声道:“别说了。”

景风点了点头,道:“好,我不说了。”又走到庆云身边,庆云已哭得哽噎难言,把手里一个锦盒递给景风,道,“景风姊姊,上次你说喜欢那香,我手边就剩这些了,来不及做了。你先拿着……”

景风看了看,却又塞回到庆云手中,笑道:“不用了,你还是自己收着。这香不比别的,用着用着就会烧光的,我看着它一点儿一点地没了,心里会难受。你还怕我会忘了你么?”

“景风姊姊,我……是真的不想你走。”庆云流泪道,“是真的。”

景风道:“我知道。”拉了庆云的手,道,“庆云,我跟明淮说过了,叫他别钻牛角尖,硬跟他母亲赌这口气。可是,能不能想得通,那我就没法子了。若是明淮想得通,那便最好,你们本来也没什么不合适的。若是他想不通,你也就罢手吧。天下不止一个男子,何必非得要嫁那个人才罢休!南山自言高,只与北山齐。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咱们不是南朝那些连情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女子,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且看开些,随心便好!”

庆云点头,道:“我知道了。景风姊姊,你说得有理,我听你的。”泪水却又下来了,道,“只是我们……我们又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景风笑道:“傻话!我们又不是不会骑马,柔然离这里又不是多远,几日也就到了。真要想见了,难道还有见不了的?别做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又不是以前汉室公主和亲,一去不返!”

庆云忙道:“你别说这样的话,不吉利的很。”

“我是说汉室的公主,又没说我。”景风忽似想起了什么,对一旁的珠兰道,“啊,把我写的那东西拿出来。以后你就跟着太子,绣衣就交给你了,听见没?你还有家里人,就留下来吧,芝兰跟着我就是了。”

珠兰噙着泪,捧了一卷东西上来。景风笑着唤裴明淮,道:“我们几个里面,你的字最好,我这字有点见不了人。替我重抄一回,让人刻一方碑,供在灵岩石窟里面,就算是我替大家发愿了。”

裴明淮把那卷纸给展开,一见便笑,道:“这什么称呼?好好地写景风不成么,好听,意思也好。大茹茹可敦!”

“我倒觉得挺好听的。”西河公主一边拭泪,一边笑道,“还好现在叫茹茹不叫蠕蠕了,不然景风姊姊肯定不肯这么写!可敦,可敦,还没嫁过去就管自己叫皇后了,你是多想当皇后啊!”

景风眺望远处,这时太阳已升了起来,朝霞满天。“不知百年千年以后,这方碑还能不能留下来?我景风的名字,纵然在碑上刻得再深,是不是会在灵岩石窟里面随风化去?以后的人会不会知道就在今日,有个公主去了柔然?想必都会认为这个公主是哭哭啼啼去的,而不是……”她说到此处,却也说不下去了,半日方哽咽道,“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今日。就这样最好。”

太子忽然转身上马,朝宫城的方向奔了回去。裴明淮笑道:“景风,我也不送你了。你一路上保重。”

景风一手拉着庆云,一手拉着西河,笑道:“他们啊,都怕要是忍不住哭了,丢了面子。你们两个送我走,我们都不怕哭的,痛痛快快哭一场我就走了,最是爽快。”

庆云和西河都点头,三人上了马,西河笑着叫道:“景风姊姊,今天看我们谁最快,谁先到。”

裴明淮见三人打马沿白楼而下,景风再没回过头,一直朝等着她的仪驾而去。只见羽旄林森,远处栋宇胶轕,此时阳光洒在绕城而过的桑乾河上,远远地望得见宫城前象魏朝天,高可万仞。

那晚裴明淮坐在书斋中喝酒,听外面雨声断断续续,隔着窗纱看外面那些竹子,更是青翠欲滴。隔着那扇云母屏风,见苏连睡在榻上,仍是辗转反侧。苏连烧仍没退。那毒性也是够厉害,虽然是用尽灵药,徐太医日日里来,苏连却还是大半时间都昏迷着,也只能慢慢等余毒净了。

吴震事多,来了一趟,坐了片刻,已回了廷尉寺。裴明淮听那雨已经下了半夜,越下越觉得凄凉,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忽听得院中似有片叶子落了下来,裴明淮喝道:“谁?”

隔着窗纱,又隔了雨帘,院中的人已看不分明。只听祝青宁的声音道:“是我。”

裴明淮叫了一声:“青宁!”忙起身要出去,祝青宁道:“不必出来了,我就是来跟你说两句话的,说了就走。”

“那也不必隔着窗户说话。”裴明淮道。祝青宁却道:“就这样好些。”

裴明淮只得站住,祝青宁一时却也不语,二人都听着那雨打竹梢的声音,哪怕是雨不曾滴到身上,一样的觉着清寒透骨。半日,只听祝青宁悠悠地道:“其实我一向并没把自己的身世太当回事,我跟着我师傅长大,向来都在江湖上,也不觉得什么。所以我自认得你以来,跟你裴三公子结交,也从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前日在尉府上,我才发现,即便是远在江湖,我一样地脱身不得。你还记得我在平原王府跟你说过的话么?”

裴明淮道:“记得。”

“不识晦朔,无意春秋,取足一日,尚又何求?”祝青宁笑道,“那时候我以为,我一是为师命,二是想见一见父母,方入此世,想走的时候总是走得了的。可我现在明白,早已是由不得我的了。我原本以为跟你结交并没什么,可那日若非是你,换了个人,怕早就被皇上杀了。”

裴明淮道:“你实在不必替我操心,皇上不会拿我怎么样。”

“我知道不必替你操心,也知道皇上不会怎么你,否则你不敢当面违皇上的意思。”祝青宁道,“可我已经明白,我去见我母亲就是个错,姜优没说错。她当时欲言又止,我还没闹明白缘故,现在是懂了。”

他没听到裴明淮答言,便道:“你知道了?”

裴明淮道:“明摆着的事,即便我笨到想不出来,吴大神捕也不会想不到。”

祝青宁一声叹息,道:“你没告诉旁人么?”

“你是来求我不要禀告皇上的么?”裴明淮笑道,“在锁龙峡的时候我就隐隐想到了,能把同心之物送上谷公主,那就定然是互有情意。既有情意,那她自然要帮着自己夫君了。只是这上谷公主之毒一如她之美,心计之工手段之辣,我生平还没见过第二个。杀养子就不说了,连你这亲生儿子都能利用。”

“……别说了。”祝青宁低声道,“虽是生身母亲,我也不愿再受她利用,做些并不甘愿之事。只是毕竟是我母亲,也求你网开一面,别禀告皇上。与天鬼这等干系,哪怕是京兆王的女儿,皇上也决不会容的。”

裴明淮道:“没真凭实据,没人动得了京兆王的爱女。但皇上知不知道另是一回事,我不说,不等于他不会知道。”

祝青宁听他如此说,便知道是答允了,一笑道:“多谢了。既然如此,青宁就此别过。你那位昙秀大师说得对,我还是离这京城越远越好,省得多生事端。”

裴明淮皱眉道:“昙秀?他又对你说什么了?他那张嘴真是能说出莲花来,你别理会他。”

祝青宁正要说话,忽听得云母屏风后苏连叫道:“陛下,陛下,阿苏求你了,我祖父对大魏忠心一世,你怎么就不肯平他的冤呢?”

苏连叫了这一声后,又再不见响动,想是高热不退,梦中呓语。祝青宁一怔之后,问道:“他祖父?”

裴明淮沉默半日,道:“崔氏。”

祝青宁这一回是怔了良久,方才慢慢道:“可惜了。”

“你是说阿苏可惜了?还是崔浩可惜了?若说崔浩可惜,这话先帝倒也说过。”裴明淮道,“皇上说对苏连讲不明白,其实是苏连永远不想明白。先帝对崔浩虽有芥蒂,但也不算什么大事,且先帝权柄在握,连灭佛这种事都说做就做,不虑后果,这样的人也不会非得拿着一个崔浩去平宗室皇亲的不满。照我看来,还是因为他想清平政化。崔浩虽是大儒,可也是因精擅阴阳谶讳之说而深得宠信的,就连我老师,听说他的图谶之术连崔浩都及不了,只不过他不似崔浩那么张扬罢了。”

祝青宁道:“佛图澄也是一样因方术而得石虎信赖的,但也一样得了善终。我记得这位太武皇帝灭佛之时曾下了一道诏书,说得很是清楚,佛是西戎虚诞要灭,而图谶阴阳也是异端,一样的不容。其实他虽然太过激了些,但旨意本身是无错的,天下大乱已久,早已礼崩乐坏,是该得正本清源。只是你们这位太武皇帝锐意武功,于文治上也太……太急躁了些,且天下哪里是能没想好就一试再试的呢?终至玉石俱焚。好歹也得循序而为!”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还是青宁说的深得我心。先帝时候也罢了,可到了如今,那是非得改不可了。皇上有这意思,就是懒怠动。”

祝青宁笑道:“我劝你别多事,崔氏的教训还不够么?门房之诛,殃及姻亲,一时间高门士族几乎被诛杀殆尽,至今众人说起来仍是畏之如虎。”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天心难测,只求平安,不祸及家人便是。”裴明淮道,“可是,近些时候,我遇的事越多,心里想法却也渐渐变了。若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枉度此生?”

窗外窗里的二人同时沉默不语,半日,祝青宁道:“我该走了,各自保重吧。”

裴明淮问道:“你去哪里?”

“你又不是不知道。”祝青宁道,“朝中早知道多时了吧。”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这跟你有关么?”

“九宫会生了变故。”祝青宁道,“我也要回去看一看。别再问我了,我心里也疑惑得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裴明淮道:“你多加小心。”又道,“青宁,我问你一句话。若是抛开你是九宫会月奇或者平原王之子的身份,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做一件大事,你肯么?”

祝青宁道:“不知道。那得看那件事是不是值得。”

“就是你刚才说的。”裴明淮道,“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三十年曰世。天下大乱到如今,何止三十年,更勿需说三年。你那个‘若是’,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既然如此,多问何益?”

裴明淮听得窗外再无声息,惟闻细雨滴落竹梢之声,向窗外望去,碧色窗纱沁得外面的竹叶更青碧了。裴明淮喃喃地道:“育微微之陋质,羌采采而自修。……戏停淹而委余,何必江湖而是游!……”

忽又听得苏连道:“大整流品,明辨姓族!你糊涂啊,祖父!”

裴明淮怔住,虽明知苏连是在梦中呓语,却仍是茫然之极。

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呼吸间都觉得洁净得很。裴明淮与吴震一路沿着柳堤到了城南大道坛之侧的静轮宫,却见着不少百姓在此,看样子像是在等什么。吴震奇道:“今儿没什么法事吧?怎么这许多人?”

裴明淮自然也不知究竟,忽见着众人都兴奋了起来,叫道:“来了!来了!”

裴明淮和吴震又不知究竟是什么“来了”,两人定睛看去,只见从静轮宫里面跑了一只小鹿出来。这小鹿长得很是好看,毛色金黄,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嘴里还衔了一束不知道什么草。

众人围了上去,裴明淮只听得他们口里道:“神鹿来了!神鹿来了!”又见百姓们毕恭毕敬自那“神鹿”嘴里把那束草捧在了手里,吴震实在是看得莫名其妙,便走过去想问个究竟。裴明淮却瞅着那“神鹿”实在眼熟得很,看了半日终于想了起来,可不就是凌羽在灵泉宫里抱回来养的小鹿?

这时吴震一边笑一边走了回来,道:“明淮,你猜猜,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见那草样子特异,倒像是特意炼制过的,众人也捧得小心翼翼的,便道:“是不是什么治病的药草?”

吴震笑个不住,笑了半日方道:“他们说静轮宫来神仙了。最近大约是天气的缘故吧,不少人都患了流疾,久治不愈,可这药草加上神仙说的别的几味药,吃上两服便可药到病除。这神鹿每日这时辰出来一回,给大家送药草……”他还没说完,就见着裴明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奇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裴明淮一拂袖,大步走进了静轮宫。寇谦之“仙去”已久,裴明淮虽感念师恩,却也难有再相见之日,凡回京城必来此遥祝,对静轮宫是极熟的。众道士见他来了,都忙上前相迎。裴明淮大声道:“凌羽呢?”

只听凌羽的声音叫道:“明淮哥哥!明淮哥哥!我在这里!”

裴明淮抬头一看,凌羽正爬在一棵大树上,一手捧了个珊瑚瓮。那树上生了不少样子十分好看的嫩叶,片片叶子上都还沾着露珠,凌羽便是在采那些叶子。只是他采的法子也奇怪得很,不是用手摘,却是拿着把金剪子一片片剪下来。

裴明淮喝道:“凌羽,下来!”

“那你接住我!”凌羽往下就跳,裴明淮一挥袖,把他拂到了一边。凌羽捧了手里那个珊瑚瓮,笑道:“我采了一早上了,你来得正巧。你师傅这地儿可真是好地方,长了好多奇花异草。这个可是好东西,我送你些,我教你怎么用……”

他话还没说完,裴明淮一挥手把那珊瑚瓮打在地上,盯着他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凌羽楞在那里,一脸茫然,跟着委屈得嘴都扁了起来。吴震见着不忍,忙道:“明淮,你这是干什么?人家好心送你东西,你有话好好说啊。”又弯腰把那珊瑚瓮捡了起来,好在还没摔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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