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震道:“怎么了,火气这么大?你一来一去,半柱香时分顶多吧?我是神仙也怕找不到凶手吧?”
裴明淮道:“我不管这么多,你今晚必得把杀尉眷的人给我找出来!”
“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吴震“嘿”了一声,道,“怎么了,裴三公子?你脾气一上来谁都怕,出什么事了?”
裴明淮道:“还不就是那支金雀步摇。失了步摇的不是琅琊王妃沮渠宜琦,却是另一位武威公主沮渠宜琼。可扯来扯去,却把太子妃李音扯进来了,除了景风、西河,还有上谷公主,同席的就只有李音了。武威公主两姊妹有母亲护着,李音可没有!”
吴震道:“太子这位正妃我没见过,不过听说是南郡王李惠的女儿,知书达礼,才貌都十分出众。她会武?”
“会什么!踩死只蚂蚁都要可怜,见血就晕,跟我姑姑一样。”裴明淮道,“她决不会与此事有干连,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
吴震站了起来,在旁边找了个银水盆,把手洗了,只见那一银盆的清水都染成了鲜红色。“杀尉眷的人,趁众人都看外边去了,便下手了。只有这内堂因为都是皇室女眷,禁卫也不便进来,所以在此处下手最好。皇上疑太子妃倒也没什么出奇的,明淮,你心中有数,为何偏不肯承认?”
裴明淮低声道:“即便灵岩石窟之事与太子有牵连,太子也不会让李音来做这等事。”
“能在这地方杀尉眷,显然是灭口。都逼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会不会的。”吴震叹道,“我也只是说说罢了,皇上大约是这么疑的,所以才会唤李音去问。你别管啦,若与太子无关,自然也不会冤枉太子妃。”
他见裴明淮不答,忽地恍然,叫道:“你……”指着裴明淮,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疯了?!皇上是疼你,事事都不跟你计较,但……但你好大的胆子!什么人不可以,太子妃你也敢……”
“你胡扯什么,把我当成什么样人了!”裴明淮怒道,“我是有一年回京的时候遇到李音的,路上遇了歹人,我救了她。我母亲不愿我跟景风成婚,想必是景风跟太子兄妹亲厚,她心里多少有些忌讳。南郡王素来清明公允,不偏不倚,而且南郡王的父亲李盖又尚武威长公主,她跟母亲素来极好,我想母亲总不会反对了吧?可回去后她仍然不许,竟然说把李音赐婚给太子就赐了,根本不容我多说一句。李音向来温柔听话,有圣旨下来,她还不是只得嫁,我也只得当没这回事。木已成舟,我只能三缄其口,以免给李音招来麻烦。”
吴震听裴明淮这么说,也无话了,只道:“是我说错了。这还真不是你的错。”
裴明淮余怒未息,又道:“爱敬尽于是亲,是,我母亲的话,我不敢不听。一回两回的,我也从此就死了这心,我不娶还不行了么?”
“行行行,行行行。”吴震忙道,“我说错了还不成么?”
裴明淮瞪了他一眼,道:“但李音若出事,自然不能看着不管。你倒是快设法呀,把那个杀尉眷的凶手找出来。”
吴震笑着道:“我若说我已经找出来了,你信不信?”
裴明淮一怔,道:“当真?”
吴震环视这内堂,道:“那个杀尉眷的人——也是杀尉端的人,虽然十分聪明,反应极快,当机立断,又下手狠辣,但他有个毛病。这毛病就是他太自信了,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太自得了,自以为没有留下什么破绽,其实那破绽反而是最大的。”
裴明淮笑道:“吴大神捕厉害,我是佩服得很的。”
二人到了正厅外面,就见着李音跪在阶下,一张脸十分苍白,却仍是端庄秀丽。只听她道:“陛下,究竟为何我衣袖上会沾了血,我实在是不清楚。我决没有杀渔阳公,请陛下明鉴。”
此时脚步急促,却是南郡王李惠跟在太子身后,一同来了。太子跪到李音身边,道:“父皇,李音向来心慈,从不杀生。儿子与她成婚数年,她的品性如何,我是最清楚的,是决不会,也做不来这样事的,还请父皇明察。”
李惠也跟着跪下,道:“陛下,我女儿自小见血就怕,连小猫小狗伤了都要去救治,怎会杀人?”
穆庆在旁道:“太子,南郡王,没人说是太子妃杀了渔阳公。只是事情实在古怪,又实在重大,陛下连两位武威公主都一起察问了。”
太子道:“是,这我明白。但我仍要替她担保,父皇,杀渔阳公的决不会是她。她一辈子连刀都没拿过,又怎能杀人了?”
文帝不答,半日道:“你们看看她右手。”
众人目光都集中到了李音手上,只是李音跪着,双手放在地上,看不分明。李惠道:“你把手摊开!”
李音迟疑片刻,只得将右掌慢慢放开。众人看去,只见她掌心洁白如莹玉,在虎口上却有一道新伤,倒像是被什么锋锐之物从虎口擦过一般。只听文帝道:“朕其实并没打算疑她,只是她两回都在,叫来问问罢了,南郡王教女有方朕自然是知道的,否则又怎会赐婚给朕的儿子为正妻?但她一进来,朕就看她右手有些不对,倒像是受了伤,又见着她衣袖上沾了血迹。今儿是尉端的丧事,服制自与平日不同,她决不会穿着一件没洗干净的衣裳来这等地方。”
李音脸色惨白,伏在地上只是发颤,却不说话。李惠急道:“音儿,你倒是说话啊!你手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那血……你衣袖上的血又是怎么来的?”
太子也道:“你有话尽管说,我信得过你。父皇也不会冤枉你的。”
李音又沉默了良久,却道:“我不能说。陛下,不干太子殿下一点儿事,是臣女有罪,请您赐我一死好了。”
李惠几乎被女儿气疯,一耳光就打在了李音脸上。裴霖叫道:“南郡王勿要动气,有话好好说。”
文帝缓缓地道:“太子妃,你要是不肯说,那就不仅是害你父亲,也是在害太子。这里坐的人都不是什么外人,审不审的,法不法的,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说的话合情合理,一概无妨。”
李惠叫道:“音儿,陛下已经开恩到这份上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穆庆也劝道:“太子妃,咱们都是自家人,这不是什么廷尉审案,我跟太师现在也不是什么内都大官外都大官的。你有什么隐情但说无妨,没什么好怕的。”
李音低声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文帝淡淡地道:“那朕就只有当是你偷拿了武威公主的金雀步摇,用那步摇刺死了渔阳公尉眷。这罪名不小,再怎么宽宥,也是死罪。”
太子大惊,叫道:“陛下,她不会干这样事的。”
“她会不会干不打紧,可她就是要认。”文帝冷冷地道,“她都认了,若不杀她,那怎么成?”
见文帝已转头要吩咐赵海传旨,裴明淮也来不及多想便冲了进去,吴震伸手想拉,哪里拉得住。裴明淮跪在文帝面前,求道:“陛下,这事儿还没弄清楚,怎能杀太子妃?”
文帝道:“这事儿本来便不必要弄清楚,有人肯认便成。既然她要认,那就是她。这道理不用朕讲给你听,你起来,不干你的事。赵海,去,李音即刻赐死,白绫鸩酒,随她挑便是。”
裴明淮大惊失色,对着文帝便磕下头去,叫道:“陛下,陛下,求你开恩。”
见已闹成这样,裴霖和穆庆也早坐不下去,站了起来。二人对视一眼,穆庆正要开口相劝,忽见着乙旃惠一脸惶急,快步而入,屈膝跪了下来,道:“陛下,出事了。苏大人一行人刚才在马头山遇袭,韩将军过去得迟了一步。”
文帝变色起身,问道:“苏连呢?”
乙旃惠道:“中了一箭,人已经昏了过去。韩将军本想直接送他回宫找太医救治,但听说他要见陛下,就先送过来了。”
文帝不再发问,快步走了出去。裴明淮此时也顾不得别的了,抢在前面奔了出去,外面早已不见吴震的影子,想必听了乙旃惠的话已出去了。只见韩陵忳此时也抢进来了,文帝道:“免礼。怎么回事?”
韩陵忳道:“回陛下,臣听陛下的吩咐,虽灵丘那边重兵驻扎,仍去接苏大人。但苏大人一行人过了灵丘道一刻未停,直接回宫,怎么也不曾料到居然马头山上有设伏。臣到得晚了一步,苏大人中了一箭,虽不是要害,但箭上喂毒……”顿了一顿,又道,“臣率禁军将那些人尽数围住,本想拿活口,但……但都自尽了。”
走到尉府大门前,吴震正在一辆车前,一叠连声地叫:“阿苏!阿苏!你醒醒!”
裴明淮见苏连面色死灰,左肩中了一箭,撕开他衣裳一看,伤口处全是紫黑,知道是剧毒无比。自怀里取了个玉瓶,将里面的丸药全倒在苏连口中,对吴震道:“取些水来,想法子让他吞下去。”又扶了苏连,一手抵在他背上替他度气。
过了一阵,苏连“哇”地一声,吐了一口黑血出来。睁眼见到文帝,低声道:“陛下……我……我有负你所信……”
文帝道:“告诉朕出了什么事。”
“陛下,你要我找的东西……”苏连道,“我中箭后有人自我身上搜了出来,这时韩将军已经到了,本来应该无虞,可那人……将那东西以指力捏碎了,连那些碎屑都……都咽了下去。”
文帝问道:“你亲眼所见?”
苏连道:“是,亲眼所见。”又道,“陛下,你吩咐的事我没办好,我知道是死罪。阿苏只求陛下一件事……”
文帝打断他道:“什么死不死罪的!行了,赶紧回宫叫太医看吧。前些时候入宫那姓徐的太医好得很,死不了的,你日子还长得很,不用多说了。”
苏连还想说话,但那箭上喂的毒实在是剧毒,头一侧又昏迷了过去。吴震连着叫了好几声:“阿苏!”
裴明淮已自苏连身上摸了个玉瓶出来,倒了一倒,却是空的。便道:“算他聪明,一中箭就知道全部吞下去。要不,早死了。”
吴震脸色也吓得比苏连好不到哪去,声音都有点发抖,道:“那……那他不会得死吧?究竟是什么毒?”
裴明淮道:“赶紧去好好医治,死不了的。”又对韩陵忳道,“还好你到得快。你送苏连去医治吧,别回宫了,就送到我府上,请那位徐太医来便是。”
韩陵忳面有惭色,道:“还是晚了一步。”
裴明淮道:“怎会有人在马头山设伏?最近京畿布防极严,那么多身份不明之人,怎能进到京城?”
文帝已转身向里走,道:“淮儿,你要想阿苏死,就只管追问吧,还不赶紧让陵忳送他去医治。”
吴震忙道:“是,是,明淮,有话过些时候再问吧。”见韩陵忳率麒麟官驾车出了尉府,低声道,“不会得有事吧?”
只听文帝的声音道:“若是死了,朕也不吝于再赐一回依襄城王丧事的例。吴廷尉,我看你对今晚的事已是了然于胸,就进来说说吧。”
吴震不敢答腔,等文帝走远,悄然对裴明淮道:“陛下什么意思?”
裴明淮脸色也不好看,压低了声音,道:“我刚才已经说了,如今京畿防卫森严,阿苏本来带的人就多,都是好手,居然能一举杀完,人数必当不少,是怎么进到京城的?我们一路上千防万防,重兵环伺,你我都担心的灵丘道隘口几乎已经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却没出什么事。但既入代都,就不能带那么多人进来,否则恐遭非议。伏击阿苏的人也是料到了这点,阿苏一至京畿,也是放松了戒备……”
吴震道:“听方才他说,那个人没有带走东西,反而是毁了。”
“对天鬼而言,毁了的启节有什么用?”裴明淮声音更低,已几近耳语。“只有启节两截合一,方才有用。只有对一个人,启节毁掉才是好事。”
吴震的声音也已几不可闻。“你是说,袭击阿苏一行人夺启节的人是太子的人。”
“所以方才皇上不让我问下去了。”裴明淮低叹道,“皇上一听说不是抢启节而是毁启节,立时便明白了。唉!只要阿苏无恙便罢。这东西实是祸害,为它而死的人也不知多少了。让天鬼得了更是祸害,毁了也好,从此再不能合一最好!”
吴震道:“但皇上必因此事对太子生出芥蒂。”
“那是皇上跟太子的事,我们也管不着。”裴明淮道,“走吧,吴大神捕,你把事情说清楚了,赶紧去看着苏连,免得有人趁他受伤昏迷之际害他。他树敌太多,你不是不知道。”
他这一说,吴震头点得鸡啄米一样,道:“是,你说得是!”又看了一眼裴明淮,埋怨道,“你方才求什么!你不求还好,你一求,皇上还真要杀她!”
裴明淮被苏连的事分了心,这时又记起李音,顿时焦躁起来,道:“那怎么办?”
“我拉你又拉不住!”吴震道,“我都说了我知道是谁杀渔阳公的了,你就耐心点不成么?非要把事情搞成这样!”
裴明淮也不及多问,道:“好好好,吴大神捕,就看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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