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一行人快马加鞭到了北苑,还没到虎圈,便见着薛无忧与西河公主带了人纵马迎上。西河公主叫道:“糟了,糟了,不知是怎么回事,有人把虎圈里面的虎都放出来了!我和薛哥哥本来在打猎,听到说有人在虎圈里面,我们离这里近,就过来看看。本想进去救人,如今却乱成一团。这才好了,说射虎,这可真得射虎了!”
裴明淮无心多说,问薛无忧道:“凌羽真在里面?”
“是。”薛无忧脸上神色颇为古怪,道,“决不是他自己跑进去的,是有人把他丢进去的。谁这么想要他的命?”
裴明淮道:“就不该让他逞强!他不懂事,怎能当着那么多人说出自己失了内力那话来!真是随便谁都能杀了他!”说罢一拍马背,纵马往虎圈而去,薛无忧、西河公主连同乙旃惠一行人也跟了上去。
虎圈本来极大,层层铁栏相围。裴明淮见着凌羽就在两道铁栏之间,手被缚着,眼睛也被蒙住了,心下又惊又怒,叫道:“凌羽,究竟谁带你过来的?”
“我不知道!”凌羽听到他声音,叫道,“你们一个个都这么问,我真不知道呀,我一觉睡醒就在这里了!这是什么地方?谁把我眼睛蒙住的?明淮哥哥,你倒是快来救我啊,这……这是哪里?”
裴明淮低声道:“无忧,乙将军,我数一二三,各位以弓箭射虎,必须射中!”
众人都点头领命,裴明淮取了弓箭,刚搭弓上弦,忽听着“轰”地一声,鼻端闻到硝石硫磺味道,心知不好,再一看时,那铁栏的锁已被轰开,凌羽此时跟外面的老虎可就不是相隔着了,随时一群老虎都能进去吃了他。
西河公主叫道:“不好,不好,是谁干的?”
薛无忧凝神去看,见锁上连着长长的一条引线,一起拖到旁边的树林里,想必不知是何人藏身林中,此时点燃了引线,炸开了锁。只是北苑茂林荫翳,长草灌木过膝,实在看不清林中情形。
裴明淮自也看到了,此刻惊怒交集,哪里顾得上是谁干的,喝道:“走!”
但马脚力再快,也快不过就在铁栏外面候着的一群老虎。裴明淮眼见着群虎扑向凌羽,叫道:“无忧,把你短剑给他!”跟着喝道,“凌羽听好,让剑削断你手上的绳索!”
薛无忧不及多想,拔了短剑出鞘,右手运劲,那柄绿如碧玉的短剑向凌羽的方向飞去。凌羽听得剑破空之声,手腕一翻,不偏不倚刚好在剑刃上一顿,腕上绳索立断。知道剑势极强,凌羽不敢接剑,一手扯掉蒙在眼上的布,只见到群虎朝自己扑来,呆了一呆。裴明淮叫道:“凌羽,先阻上一阻!”
他等还离凌羽有数十丈远,但群虎已只隔数丈。凌羽自地上抓起薛无忧那柄短剑,剑身一横。薛无忧见他站在那处,凝神守一,两眼一眨不眨盯着扑过来的几头老虎,与方才跟自己相斗的时候大不一样了。
只听数声咆哮,前头的老虎凌空朝凌羽扑来。凌羽脚下不动,待得那老虎扑到半空之时,剑连晃数下,只见碧光闪动,剑剑刺在老虎要害,“砰砰砰”数声,几头老虎都重重摔在地上。
此时裴明淮等人已奔近,数箭齐发,围在旁边的众虎都中了箭,一时间咆哮声不绝。裴明淮对西河公主道:“西河,把你鞭子给我!”
西河公主把软鞭抛给他,裴明淮一纵马又向前疾奔数丈,鞭子一展,已卷住凌羽的腰,将他拉了出来。裴明淮伸手接住凌羽,拉他坐在了马背上,问道:“没伤着吧?”
“都怪你,都怪你骗我内丹,要不,这堆老虎我才不放在眼里呢!”凌羽嚷着道。裴明淮这时哪里有心思跟他缠,把他上上下下看了片刻,见他身上没伤,才放下了心,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凌羽嘴一扁,道:“我真不知道啊!我好好地睡着,一醒来就在这里了。我叫你,你也不答应!”
裴明淮道:“你方才在西苑的五色琉璃殿,如今在北苑,隔着几十里去,我怎么答应!”说罢把鞭子掷还给了西河公主。
凌羽也把剑抛给薛无忧,却手上无力,抛到一半就坠下了。西河公主挥鞭卷住短剑,递给了薛无忧,对凌羽笑道:“你真厉害,这样子还能杀几头老虎。”
“也就这一下子了,再来我就得被它们吃了,我没力气了。”凌羽苦着脸道。薛无忧看了一眼乙旃惠,问道:“乙将军,你们禁军里面,难道有人就这么看不惯这个小孩,非得要置他于死地吗?”
乙旃惠吓了一大跳,忙道:“薛公子,绝无此事!就算是我吧,我先前是有些不服气,但方才输在凌将军手下,是真的心服口服!而且,就算是有人心里不服,也最多是私底下说说,发发牢骚,怎敢干出这种事?那岂不是不要命了!”
薛无忧皱眉道:“那便怪了,是谁要杀他?”
裴明淮其实早就隐隐地觉得不对了,只是刚才着急救人,无暇多想,此时见凌羽无恙,忽然“啊”了一声,叫道:“不好!”也来不及解释,一手揽了凌羽,道,“坐好!”掉转马头便向来路奔去,口里喝道:“乙将军,你立时随我回西苑!无忧,你也一起!西河,你去找太子殿下,让他速带和将军来西苑,不得有误!”
薛无忧何等聪明之人,一怔之下便已明白,也道:“不好,这才真是调虎离山之计!”
西河公主也情知不对,道:“我这就去!”
裴明淮纵马往回狂奔,只恨这马还不够快。凌羽被颠得不行,叫道:“明淮哥哥,你慢点,成不成?我都快掉下去了!”
裴明淮把他揽紧了些,道:“都怨你,你真是个灾星,皇上遇到你就要出事!”
凌羽两眼都瞪圆了,怒道:“你说什么?我是灾星?”
“要不是你出事,我也不会带禁军过来救你!”裴明淮道,“不是有人想杀你,要杀你不就那一下子的事!想必是有人意图对皇上不利!有意把你带到北苑,又从虎圈放出老虎来,把我给引过来。如今皇上身边禁军大都被我带走,别的禁军又被太子殿下一众人带着来这边狩猎了,如今四散开来,北苑方圆数十里皆大山乔木,一时三刻根本连话都传不到,更不消说即刻回西苑了。”
凌羽叫道:“甚么?!”
“你坐好!”裴明淮道,“我们这就回去!”
一阵风吹过来,五色琉璃殿外的天渊池波光粼粼,泛起一个又一个的涟漪。殿中一时无人说话,最终京兆王长叹一声,道:“陛下说得没错,万寿,你真是糊涂啊!”
此时忽听马蹄声疾响,一众人冲了过来,为首的将军翻身下马,快步进殿,对着文帝跪下,道:“斛律莫烈来迟一步,陛下莫怪!”说罢回头喝道,“押上来!”
被众羽林军押上来的,却是斛律都居。他满面血污,身上数处刀伤,怒视斛律莫烈,道:“真没想到,事情却会坏在你手里!我实在没想到,你面上答应,心里却……你在北镇镇守多年,你……你就没看到我们高车人与他们作牛作马么?”
斛律莫烈并不看他,只道:“我祖辈自道武皇帝年间便归降大代,这么些年过来,也是恩宠风光。你们想要回漠北蛮荒苦寒之地,继续过那茹毛饮血的日子,可我们并不想。你我虽同姓斛律,是族兄弟,但既然走的路不同,那也没什么情义可言了。你说我们高车一直为大代作牛作马,你可知道为什么?”
斛律都居一楞,道:“为什么?这有什么为什么的?他们当我们是牛马牲口,不断抢掠我们……”
“那为什么会一直被抢掠?”斛律莫烈反问。“只因你们就一直固守咱们原本那些习俗,别人都知择善而从,而我们高车还是茹毛饮血,就算是要起事也是粗疏得很,全没个策划谋略,除了累得高车部众白白送死,还能有什么用!就算回了漠北又如何?柔然能放过么?一样的会来打,会来抢!”
京兆王听得斛律莫烈如此说,连连点头,对穆庆道:“看不出来啊,这斛律将军说得还真有道理!”
“京兆王过奖了。”斛律莫烈道,“只是莫烈平日里读了几本书罢了,不像我这些族兄弟,一味的只知舞刀弄枪,多少年来全没些长进。”
斛律都居怒道:“我们高车人本来便是狼的后代,从不稀罕那些文绉绉的!学那些没用的,连我们尚武的本事都丢了,还有什么用!”
斛律莫烈道:“就是因为你们如此想,才会一直作牛作马,为人所役。”不再理会斛律都居,向文帝一礼道,“陛下,臣在这里胡说八道,陛下莫怪。只是我这族兄一路上骂我骂得实在厉害,臣也是实在憋不住了,所以多说了两句。”
忽听马蹄声响,声如雷鸣,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马奔将过来。太子抢进琉璃殿,叫道:“父皇,儿臣来迟了,让您和公主受惊了!”说罢狠狠瞪了站在旁边、面如死灰的汝阴王一眼,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裴明淮把凌羽抱下马来,凌羽跑到了文帝身边,问道:“陛下,你没事吧?”
文帝见他脸上都是泥,头发里面全是草屑,便道:“阿羽,累你受惊吓了。去洗洗脸,别在这里呆着了,没你的事儿。”说罢又对乐良王道,“万寿,你若还有甚么话说,那说便是。宜都王、京兆王和裴太师三都大官都在此处,也必不会冤枉你的。”
乐良王沉默片刻,道:“皇兄,我没什么好说的。这是谋逆之罪,皇兄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京兆王指着他道:“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好,好,说得好。你乐良王府上下就得一个都不留,全部都得死。你若有什么隐情倒是说啊!”
“我没什么隐情。”乐良王道,“皇兄召我等来,本来便是要杀的。反正都是一个死,不如赌上一赌。而且直到回京那天,我都还在犹豫,要不要做。可是,我去见我母妃的时候,却看到她……”
穆庆打断了他,冷冷地道:“斛律昭仪就算不被人害死,这一回也得被你连累死!”
乐良王沉默不语,只听裴霖缓缓地道:“乐良王,我问你一句,你一直说陛下召你们五王进京是要杀你们,敢问陛下好端端地杀你们作甚么?这话你究竟是在哪里听来的?”
“我不能说。”乐良王道,“皇兄如今是不会认的,反正也没关系了,要杀我认便是。”
文帝点了点头,对穆庆道:“既然如此,内都、外都、中都这三都大官都在这里,那就请三位决断,如何处置吧。”
穆庆和裴霖二人互望一眼,穆庆叹了一口气,看向京兆王。京兆王起身道:“陛下,我看……我看万寿也是一时糊涂,这,要说谋逆,好像也,也算不上……要不,就削去王爵,黜为庶人?”
穆庆摇了摇头,道:“事是已经做出来了,若是这么处置,那以后人人都不怕了,人人都敢犯上作乱了?京兆王,不成哪!”
文帝问道:“太师如何看?”
裴霖躬身道:“陛下,乐良王意图谋逆,死罪那是一定的,只是,此事还是谨慎一些的好。汝阴王嘛……被人裹挟,怕是身不由己,削去王爵,便在京师收监,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文帝嗯了一声,道:“便依太师的,汝阴王削去王爵,黜为庶人,留在京师收监。乐良王死罪,也先收监罢。至于你二人的家人,尽数贬为隶户,迁至抚冥,永不得赦。诏陇西王源贺即刻出兵,凡与此事有涉的高车诸部,一律斩杀,一个也别让逃回漠北。”
一时间殿中鸦雀无声,最后听到“扑通”一声,汝阴王跪在地上,道:“谢皇兄开恩!”乐良王却是脸色惨然,道:“皇兄,抚冥在北镇中最是偏远,怕是迁到那处也死得差不多了,求皇兄开恩,我家人都并不知晓……”
“你不是想要让众高车迁回漠北么?”文帝淡淡地道,“漠北比起朔州,那更是偏僻苦寒之地。照这么说,朕下旨让你家人发配到抚冥军镇为奴,还算是恩典了。”顿了一顿,又笑道,“朕还是那句话,你若有什么话说,不妨现在说,朕虽不能赦你,但你的家人怕还是有条活路的。”
顿时殿中又是静得出奇,连掉根针下来都能听到,众人都目注乐良王,等他回答。只见乐良王面色有异,嘴角都在微微抽动,最后终于猛一咬牙,道:“臣弟无话可说,便请皇兄赐一死罢!”
文帝沉默片刻,却笑道:“还真是朕的好兄弟。”这时又见一乘车辇过来,驾以四马,却是金根车,知道是清都长公主到了,除了京兆王之外,众人皆站了起来。车辇旁边跟了一众女子,都是腰佩短剑,服饰丽艳,簇拥着中间一个宫装女郎,正是景风。景风自马上跃下,快步进殿,也不下拜,便道:“父皇,尉端被人害死了,这回你一定要给我作主!”
她这话一出口,众人皆惊,连文帝都吃惊不已,道:“尉端?!”
尉端之父尉眷随着太子一道去了北苑狩猎,这时并不在殿内。见众王面面相觑,文帝便道:“景风,你放心,此事一定替你查个明白。你先退下,好歹让朕把自己兄弟的事料理清楚。”
景风自然知道此时不是时候,只得退到一旁。清都长公主扶着白芷自金根车上下来,她脸有倦容,把殿内众人扫了一眼,笑道:“唉,我说不来,结果还是来了。”
她走到文帝身旁坐下,两眼盯着乐良王,道:“万寿,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联同禁军,想劫你长姊。”
乐良王道:“我原本没想过伤长姊。”
清都长公主笑道:“原本?”
乐良王两眼凝视清都长公主,缓缓地道:“长姊知道我在说什么。”
清都长公主转向文帝,笑道:“今儿多亏了刚召回京的这位斛律莫烈将军,不仅忠心,还甚是聪敏机智,陛下,这回一定要好好赏他。”
文帝笑道:“姊姊说得是。”
斛律莫烈跪下,道:“多谢公主!”
文帝又对清都长公主道:“姊姊看,该如何处置?”
清都长公主笑道:“既然今儿大家都在,那就赶紧处置了事,别误了待会赐宴。”
文帝点了点头,道:“斛律莫烈!”
斛律莫烈起身,上前一步,道:“陛下有何吩咐?”
“这回你功劳不小,便加封你为武毅将军。”文帝道,“朕再给你一个差使,将你的族兄斛律都居,还有乐良王一并斩首。”
斛律莫烈愕然,道:“就在这里?”
文帝笑道:“这是你的差使,朕自然不在这里看着了。”起身扶了清都长公主,道,“走罢,姊姊,宴已设好,一起去板殿吧。”
斛律莫烈道:“是!”
西苑赐宴向来在板殿,那板殿也是太武皇帝时候所建,搭在水上,下面是自武州渠引来的水凿出的鸿雁池,不少鸳鸯凫鸭在水里游来游去,颇为别致。
西苑向来野味丰富,宴上自然珍肴甚多,只是也没谁还能有多少胃口的,都是浅尝辄止。只有凌羽全忘了方才虎圈的凶险,闻到以貊炙之法烤出来的鹿肉香喷喷的,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地端了上来,吃了整一盘。裴明淮在旁边看着,忍不住道:“你倒真能吃啊。”
“我都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难得今儿不用斋戒。”凌羽指着一盘果子道,“明淮哥哥,我要吃那个。”
内行长罗伊利本在旁边,听凌羽如此说,亲自捧了过来,笑道:“是刚摘下来的樱桃,可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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