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紧张,这两年在国外我有加强锻炼,身体比以前强壮多了,没那么容易倒下。”
姐姐像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似的,举臂做了个健美运动员展示肱二头肌的动作。对着电梯里的镜子一照,可能觉得有点儿不伦不类,侧过身扑哧笑出了声,我却看见她慌忙偷抹了抹眼角,再抬起时勉强挤出一丝浅笑。
“我一宿没合眼,爸一直在发烧。”
“主治医师已经排除了各种感染性并发症的可能,应该是脾热,属于脾切除术后常见的并发症。一般会持续两到三周,会自行消退的。”
“你这么讲,我就放心了。”姐姐靠过来,亲昵地挽住我的胳膊,“家里有个学医的真好!你男朋友呢,也学医吗?”
“他学飞行器设计与工程,高精尖的专业,我不太懂。”
姐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像太久不见需要重新熟悉一般端详了会儿,忽而一笑:“小均,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恋爱中的样子,和平时不太一样。”
我不自觉地摸摸面颊,匆匆瞥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不解地问:“哪里不一样?”
姐姐带我走近镜子,指向里面的我说:“恋爱中的女人会变漂亮,一提起男朋友会忍不住露出满意的微笑,浑身散发出幸福的柔光。”她又指着自己道,“和你一比,我像不像……”
话没讲完,电梯门叮地弹开,姐姐收声没再继续,与我一同来到家门前。我刚摸出钥匙,姐姐突然按住我的手,问我愿不愿意陪她随便走走。我一犹豫,姐姐等不及似的,边再三强调她身体没问题,边拉着我又重新走进电梯。
“小均,我像不像快失恋的人?”姐姐望着镜子开口,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透过镜子朝我清浅一笑,接着又说,“昨晚阿木陪了我一夜,我们没聊分手的事,倒是聊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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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准备的我心头一惊,支支吾吾地问:“聊、聊我……什么?”
姐姐并未立刻回答,挽着我走出小区。暖暖的晨光不骄不躁,带着露水的清透,我们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口气,放慢脚步,成了形色匆忙、赶着上班上学的人群里最悠闲自在的两个。
路边有家夫妻档的早餐摊,冒着热气,我和姐姐点了豆浆油条,坐到矮桌旁。姐姐搓着双手直喊肚子饿,出国的时候最想念这一口。小等片刻终于吃到嘴里,姐姐鼓着腮帮不住囫囵道好吃。见她心满意足的表情,我也觉得今天的豆浆格外甜,油条格外香。
姐姐一口气吃掉两根油条还没饱,巴巴望着忙不过来的老板老板娘,无不羡慕地道:“做做小生意,挣挣小钱,夫唱妇随的感觉真好!老夫老妻的感觉更好!”她又看向桌子对面的我,像想起什么好奇地问,“我怎么没见你和男朋友联系呢?”
我将盘子里的油条搛给姐姐:“他爷爷刚过世,他去古寺清修替爷爷还愿了。”
“哦,这样啊。”姐姐又埋头吃起来,似乎已经忘记了电梯里的话题。
我却无论如何也搁置不下,鼓起勇气问:“姐姐,你和繁木哥聊我什么了?”
“聊你长大了。阿木说你成熟了,对他讲过很多很有用的话。”姐姐放下筷子,笑着道,“他还说他见过你男朋友,长得又高又帅,你们看起来很般配。”
“没了?”我惴惴不安地问。
姐姐凝神想了想,摇头:“没有了。”
“姐姐,我其实喜……”感觉自己像被人从身后猛地推了一把,心间打转良久的一句话脱口而出。
“小均,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和阿木分手吗?”姐姐随即打断,神情淡然而平静,“我好像一直没跟你讲过我出国的原因,不单单是为了学习深造,更重要的是,我想试试自己到底能不能独立生存。因为身体的原因,从小到大我被爸妈保护得太好,还有阿木,当然,还有你。每次生病,你比我都紧张。”
那是因为心里有鬼,怀着内疚,我惭愧地低下了头。
“事实证明,我可以。你瞧,我现在是不是比以前更健康?”
姐姐的语气里透着骄傲,我也的确发现她长胖了,尽管面带倦容但看得出气色不错,泛着红润光泽。现在的姐姐,完全不同于我记忆中的印象,年少时的她总是病恹恹的,消瘦娇弱,常常伤风感冒,一点儿小病就必须打针输液。
“可是姐姐,我不懂,你变得更健康和跟繁木哥分手有什么关系?”我想起了那晚在新房里和廖繁木的一番交谈,“如果是因为不能要孩子,繁木哥不是说他已经说服叔叔阿姨了吗?现在丁克家庭那么多,实在不行,你们还可以领养一个孩子。”
“因为……”
“等一等,姐姐。”我掏出手机在桌下摆弄了一会儿,解释道,“姜谷雨应该快到家了,我发条微信问问。你继续吧。”
姐姐喝了口豆浆,放碗时眼角的余光扫过我顺手搁在桌面的手机,指尖摩挲着缺口参差的碗沿儿,不急不缓地开了口:“从小到大,阿木为我放弃了太多的东西。为抽出更多时间陪我,他放弃了最爱的足球;高考前就拿到国外名校的oer,他放弃了和我一起高考,考得特别好,又放弃最好的大学,填了我和一样的志愿;我说我出国回来想到母校工作,他又放弃去知名企业的机会,提前留校……他为我付出那么多,可我能做什么,除了爱他和让他为我身体担心,什么也做不了。”
我早就明白,姐姐的病注定了他们谈的不会是一场平凡的爱情。我也相信,廖繁木从决定和姐姐在一起的那一刻起,就比任何人都明白,他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和心力。
“也许,他只希望你好好爱他。”我说。
“小均,你太天真了。爱不是生活,不能当理所应当的借口。”姐姐像不做点儿什么就无法说话一般,又拿起纸巾来来回回擦拭小桌,“我以前很依赖阿木,以为自己离不开他。有时候又很矛盾,觉得内疚对不起他。想如果我身体和正常人一样健康,他也许就不用放弃那么多,也许他会有更好更灿烂的人生。”
姐姐在努力微笑,仿佛已经想象到廖繁木没有她的人生,如她所言美好灿烂。
“姐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廖繁木告诉过我,没有你,他根本好不了。”
姐姐的手蓦地顿住了,片刻开始无意识地揉起纸巾,捏成一团攥在手中,如同狠狠地攥着她自己的心。她抬眸微笑:“会好的。我现在能独立生存了,不需要再依赖阿木的照顾。他可以去追求属于他自己的人生,他那么好,那么善良,值得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我给不了他,就应该学着放手。”
“可是,姐姐……”
“好了,小均。”姐姐站起身,眼神坚决不容动摇,“我累了,想回家睡觉。”
我无可奈何地咬咬唇,收起手机,追上姐姐的脚步。
走到小区楼下,我接到廖繁木的电话,说父亲的腹腔引流管里引流出淡红色血液,超声检查为腹腔内出血,父亲已经被送进手术室进行二次手术探查。所学的医学知识告诉我,一旦腹腔出现内出血,如果手术未能找到出血点并成功止血,或是反复出现出血点,病人就会有生命危险。可我不敢说出来,忙扶稳险些晕倒的姐姐坐进出租车,镇定安慰她,腹腔内出血后脾切除术后常见的并发症,不难处理,手术难度不会太大。
赶到医院,手术中的提示灯仍亮着。一切仿佛又回到原点,父亲的安危再度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廖繁木的父母也来了,陪着母亲坐在离手术室最近的地方。廖繁木抱臂站在他们对面,看见我扶着姐姐出现,他大步走过来,习惯性地想从我手中接过姐姐。可姐姐闪身躲开了他伸来的手,看也不看他,垂首小声让我扶她坐。我望了眼紧蹙眉头、流露出一点儿痛苦又立刻隐忍下来的廖繁木,什么也没有说,只能照姐姐说的办。
一等又是漫长煎熬的三个小时,提示灯一熄灭,我们全部冲到了手术室门口。医生推门出来,摘取口罩的刹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医生说,在胰尾后侧发现一小血管搏动性出血,进行了缝扎止血,反复检查无异后关腹。母亲听不懂医学词汇,一下抓紧医生胳膊,追问手术成不成功。
“很成功。”
听到这犹如大赦的三个字,母亲喜极而泣,姐姐也掩面大哭释放出压抑许久的情绪。她转过身想抱抱我,我一让,她无所防备地倒进了我身后廖繁木的怀中。起初姐姐试图挣扎,可廖繁木始终牢牢地抱着她,一言不发。很快姐姐便放弃了反抗,像以往每次一样,温软乖顺,安安静静地接受廖繁木的呵护。
我悄悄退至无人的角落,这才敢放任眼泪流出来。突然之间,好想好想乐川,想念他的怀抱,想念他的低沉轻语,喊我一声,小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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