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火索大约也就在这儿,众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不知道在第几锅鸡汤后,妻子终于没忍住酸意,在饭桌上脱口而出:“还得是亲妈惦记亲闺女,儿媳可比不上啊。”

众人脸上的笑意都收了,小妹放下筷子直言不讳,语气里都是讥讽:

“嫂子有意见啊?有意见找你亲妈去啊!”

妻子的脸涨红了,不甘反驳:“我就是随口一说,文姝你别多想。”

小妹向来不吃亏,言语犀利:“那嫂子您也挺厉害啊,这随口一说都能让一桌子人吃不好饭,那要是认真说上两句,咱全家怕是都得看您眼色活了,是吧大哥?”

乍然被提起,他甚至不敢去看小妹的眼睛,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都是一家人,少说两句,婷儿你怀孕辛苦,有啥想吃的别客气跟大哥说。”

说着,起身给大妹又盛了一碗汤。

“谢谢大哥。”大妹笑着喝了那碗汤。

那一晚,他们夫妻俩爆发了结婚快三年来第一次争吵。

准确来说,是妻子单方面的抱怨。

妻子在抱怨父母的偏心,在抱怨弟妹的区别对待,在抱怨饭桌上自家男人没帮着自己说话。

他沉默着未发一言,只想起了五岁那年,父母送小姑出嫁带走了更小一些的大妹,独独把他留在了家里。

为什么要把自己留在家里呢?为什么不能带自己一起去呢?

那一晚,他恍恍惚惚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终究没有勇气开口问父母一句,只一个人反复咀嚼心里的涩意,任由隔阂一点点滋生。

但是他妈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堂屋里他们夫妻的早饭,每人多了一个鸡蛋。

妻子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呵笑一声:“看吧,这是心虚了。”

他没由来一阵烦闷,开口应付:“快吃吧,再不走就迟到了。”

“你别嫌我说话难听,是你妈偏心,不信等我再怀一个,看看你妈对我是不是跟你妹一样,就是偏心!”

他把鸡蛋黄挑出来喂给了还懵懂的儿子,三两口吞下蛋清,甩下妻子快步走了。

心很乱,乱到他也想知道结果是什么。

大儿子快两岁的时候,妻子又怀孕了,他抱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心思给爸妈报了喜。

他爸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最后提了一句奶奶留下的手表。

那一刻他觉得无地自容,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手腕,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他妈瞧着挺欢喜,给县城的舅舅去了电话,第二天表哥送来了两只老母鸡。

汤很香,肉也入了味,大儿子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他抬头对上小妹的眼神,后者朝她扬起一个笑,只是那笑...

“姝姝你马上要嫁人了,到时候大哥送你出嫁。”说着,他给小妹盛了一碗汤。

“行啊。”

小妹妹没喝那碗汤,顺手递给了啥也不知道的小弟。

小弟一脸受宠若惊,根本没察觉兄姐二人的暗流涌动。

他就像是个懦夫,关上房门没理会妻子让他倒杯水的话语,把自己蒙在了被子里。

这一蒙,就蒙到了妻子生产那天。

王家打着关心闺女的名号,赶着妻子快生产的时候上门,事后也没个人来医院露一面。

他妈气狠了,拉着他狠骂了王家一通,尤其在知道他们夫妻俩花了四百买下了那个工作后,更是脸起红了。

他其实知道,他妈是怕他们夫妻俩被王家拖累了脚步,也是心疼他这个大儿子。

可是他做了什么了呢?

非但没有给他妈吃定心丸,反而是说出了那句现在想来都恨不得给自己两拳的话:

“您能不能别管我们了?”

【那是一九七三年,他二十三岁】

“那场面被你妈撞了个正着,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都没给我个好脸色。”

岂止是没有好脸色,直接都把他当做仇人看待了。

也能理解,小妹这一辈子最喜欢的事儿就是围着他们妈转悠,谁要是动他妈一下,这孩子绝对是第一个冲出去的。

妈妈是小妹的逆鳞。

他碰了这个逆鳞。

甚至在碰了以后不知悔改,反倒因为他妈的退让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是那场母子博弈中的胜利者。

殊不知,他这一副嘴脸,在几个弟妹眼里都是笑话。

以至于后来哪怕和弟妹修复了些关系,也始终存了一条愈合不了的疤痕。

“所以你说这人是真奇怪,面对算计自己的人,扬着笑脸没个脾气;倒是对真心为自己好的恶语相向。”

百般忍耐一退再退的王家,真心付出却落的一身埋怨的爹妈......

随着年龄增长日渐成熟的钟文东,时至今日,瞧着对面和小妹的极像的外甥女,语气满是感慨和前所未有的轻松。

换句话说,他终于能直面自己年轻时候的所作所为,明白了很多年轻时候想不通的道理,那大概就是:

仗着长辈的心软而有恃无恐。

他笃定了他妈苍白脸色背后是一颗会软的心;笃定了他爸哪怕深夜叹息,白日里也依旧会拉他这个大儿子一把。

事实上他赢了,但也输得一塌糊涂。

那晚沉默寡言的父亲说的话字字诛心,打在他心上成了终生抹不去的烙印,就像是那块被他从大舅哥手里要回来的手表,上面的白色划痕丑陋且刺眼。

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害怕,怕爸妈真的撒开手再不肯提点半分,怕转头发现身边再无一人。

他恍惚想起十七岁那年胡同口的老槐树下,三个初长成的男人酒后畅谈,堂弟说他以后就在部队,保家卫国,守着边疆;贺实说以后就回他们这一片当个公安。

他说不清以后,只告诉两人,自己过得挺好。

过得挺好吗?

他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年只能努力缓和和父母姊妹的关系,远离王家,想证明自己也算过得挺好。

但他妈看着他的眼神依旧复杂,好几次欲言又止后还是没忍住给他掰开道理细讲:

“东子,日子是给你自己过的,我和你爸还能看着你几年?和你媳妇要是过不下去那就离婚,仨孩子咱们养;你要还想过,那就拿出点儿想过的样子,对你媳妇没好脸色,转头还要你媳妇照顾家里,没这样的道理。”

“家是你们夫妻俩的,跟我和你爸还有王家关系都不大,那是你的家!你好好想想你还要不要那个家!”

他张口想说点儿什么,话到嘴边发现自己是最没资格指责妻子的人。

沉默着回到家,妻子正在洗小儿子的沾满泥巴的脏衣服,见他回来嘴上开始絮叨:

“瞧瞧你那几个弟妹,谁把你这个大哥放在眼里了?合伙挣钱也不带你就算了,我想让老二老三住一晚都不乐意,我看以后这些人发达了压根儿就想不起你这个大哥......”

进门的时候没关严实,吹进来的风直直冲向他的头,让他愈发清醒。

耳边是爸妈和妻子交替的话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良久,他不再犹豫,关上门走到妻子身边,接过还能看见泥印子的脏衣服用力搓了几下:

“小兰,咱们不看别人了,就咱们夫妻和仨孩子把日子过好行不行?”

妻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半晌后起身拿着暖壶往盆里倒了些热水。

“行。”

水温一下暖了起来,他长舒了一口气。

好好过日子吧,哪怕是得过且过,他想好好过日子了。

【那是一九八一年,他三十一岁】

“你妈有句话说得挺对,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全都因着有爹妈联系着才能冠上一个姓,要不然走到街上谁认识谁啊?”

贺书然觉得她妈这话单纯针对大舅,但这个时候她还是孝顺点儿为好:“我妈还说过这么有哲理的话呢!”

“可不是,你妈那道理一套一套的,那么大点儿的时候就会抱着长辈的腿撒娇。”说着,钟文东抬手比了比,又看向外甥女,“你倒是和你妈不一样,你像你二姨。”

“我妈也总这么说。”

钟文东笑笑,眼神看向远方,沉浸自己的回忆。

说白了,兄弟姐妹一场,都是缘分。

夫妻缘分亦是。

那段夫妻俩暗自较劲,总想着对方先妥协的劲头被卸下来后,他能清晰感觉到,时隔多年,两人的心终于再一次齐了。

但这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毕竟镜子破了圆不了,感情淡了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到最初。

妻子也应该不知道。

此后的几年,夫妻俩倒是没什么争吵,安心过着鸡毛蒜皮的小日子。

大儿子跟着几个姑舅做生意,脑瓜子灵光,小南走哪儿都带着。

顺便提一嘴,这孩子是个大学生!!!

二儿子高不成低不就,没考上大学,跟着他进了厂,好歹学了门手艺能养活自己。

小老三倒是出息了,成了他们钟家第一个研究生,对得起“学志”这两个字。

只可惜老爷子没能等到这一天。

要是看到了,那得多高兴啊!

老爷子啊...

钟文东眼眶有些发酸,不愿意让小辈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微微抬起了头。

有时候想想啊,他这一生也真是窝囊。

他这一辈子到底是没立起来,偶尔被打个鸡血,硬气那么一回,转而又开始听之任之,得过且过。

就像每每王家人上门,夫妻俩默契选择装傻充愣,重话没有,逢年过节的孝顺倒是还有。

他没敢跟他妈说,不过想来他妈知道也不会说什么。

就这么的,把王家老两口熬走以后,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还差点儿在老丈人的葬礼上笑出声。

他妈一直说他太过守成,守成到愚蠢的地步。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因为爹妈在,所以不怕,身后有退路。”

可爹妈总有不在的一天。

他妈走的那一天,比起几个弟妹的伤心欲绝,他满心都是迷茫。

甚至看着那静静躺着的老人,他一度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于是乎,想妈想得睡不着的文东同志抱着一瓶白酒,带着几件换洗衣服找上了他爹,打算来个父子俩人的缅怀时光。

万万没想到的是,下面的几个弟妹,包括小南都不约而同带着酒上了门。

第一天,父子几人说说聊聊,没人哭,脸上都带着笑。

第二天,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小西也加入了他们,他带来的是东北老乡自家酿的粮食酒。

第三天,他爸烦了,不偏不倚把人都赶了出去,酒留下了。

“爸不爱喝酒,他...”白发满头的大妹面含担忧。

“没事儿,让爸喝吧,我在外面守着。”他回道。

他确实没有回家,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墙角那些花开得正好。

只是种花的人不在了。

他没法再控制情绪,抱着头嚎啕大哭。

他最终还是成为了一个没妈的孩子。

【那是二零零八年,他五十八岁】

两年以后,他退了休,孩子也都算是长成了,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妻子也突然喜欢上了旅行,跟着老姐妹到处跑。

他跟着去了一次,然后被嫌弃碍眼,不乐意带他了。

正好,他也不愿意去,乐得轻松。

但这人就是不能闲着,闲着容易作病。

于是乎,他也买了根钓鱼竿,跟在老父亲和宝来他爸屁股后面见天往城外跑,来不及回来就找个餐馆改善改善伙食。

鱼没钓到,钱花不少。

别说,三个加起来两百多岁的老男人处得挺好,笑得脸上褶子都多了两条。

日子轻松快活,但终究抵不过岁月无情。

父辈那些人一个个没了踪影,宝来他爸没了以后,老父亲再也没去钓过鱼,爱上了熬粥喂老黄狗。

要是赶上老父亲心情好,他也能蹭上几口。

他爸手艺好,也舍得下料,味道是真好。

他坐在老父亲身边,抱着碗吸溜,偶尔说两句话,一坐就是大半天。

几年前没能成的场面,终究在几年后实现了。

后来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再低头时身边没有了大黄狗的身影,桌上也在没有泛着热气的绿豆糕。

【那是二零一八年,他六十八岁】

“大舅,您现在过得好吗?”

钟文东面上笑呵呵的,但过了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也算挺好吧。”

运气好当然也算好。

爸妈不曾怪罪,姊妹并未疏远,夫妻感情也算和睦,工作顺利,孩子不啃老,以及...

没打疫苗一次也没阳!

也算是应了年少时候说的话,他过的,也算挺好。

贺书然落下最后一笔,笑问道:“大舅您还有什么愿望吗?”

“你这孩子,老是问这种问题!”钟文东脸上的笑又挂不住了,“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我当然盼您好,就随口问问。”

“我现在只想活过今晚。”幽幽叹了口气,钟文东抬手看了看手表,时针指向数字五。

嗯,还有七个小时。

他没打疫苗,疫情都熬过来了,想多活几年不过分吧!!!

【这是二零二四年,他还活着的七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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