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来越不愿意动了,只喜欢坐在院子里那把小闺女特意找人做的藤椅上晒太阳,没多久就能睡着。

养了七八年的大黄狗隔一会儿就要汪汪叫几声,像是生怕她醒不过来。

不过今天倒是难得精神,晒着太阳也不犯困,瞧着身边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外孙女,她笑着开口:“然然看什么呢?”

听见姥姥的声音,贺书然晃了晃手里的书:“二姨写的自传,写得可好了!”

“是嘛,有写我吗?”

“有啊,就属您和我妈被提到的次数最多。”贺书然搬着板凳坐到姥姥脚边,笑着道,“您给我讲讲您的事儿,我给您读怎么样?”

“行啊,姥姥给咱们然然讲故事。”

这得好好想想,要从什么时候开始讲......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距离皇城根儿一天路程的林家村多了个女娃。

比起林家父母的失望,隔了一堵墙的林家老太太稀罕孙女,手一挥抱到自己身边养,还特意找了村里学问高的老先生给起个寓意好的名字:

林红娟。

老太太不识字,但一听觉得是个好名字,毕竟在那一群丫和妮里面,可不要太骄傲。

农村的女孩儿不值钱,还没懂事的时候就得帮着家里干活,要是孩子多的人家,更得照顾下面的弟妹。

她也因为有老太太的偏爱,过得比同龄的女孩儿好了不知多少。

老太太是真疼这个大孙女,不仅晚上睡觉要搂在怀里,走哪儿也都要带着,见人就说这是她家大孙女,叫红娟。

等到长大了一些,爹妈动了心思,想把大闺女要回来,多少能帮着干点儿活,再不济可以照顾下面的弟妹。

谁知刚起一个话头,老太太就怒了。

刚出生那会儿嫌弃是个闺女不愿意养,隔了一堵墙都没来看过几眼,现在想要回去,当她死了吗?

瘦瘦小小的老太太,但要狠起来谁也拦不住,抄起擀面杖逮人就打,一点儿都不留情。

不仅如此,气狠了老太太不仅不还孙女,还把大孙子也给带回了家。

涉及到了儿子,爹妈不乐意,但老太太换了招儿,坐在家门口就哭,说儿子儿媳不孝,要逼死她这个老娘。

这谁还敢说什么?

那夫妻俩只能安慰自己,总归是自己的孩子,有人愿意花钱养是好事。

“老太太哪里是想养孙子,都是为了我。”

小的时候不明白,但她现在看得透彻,老太太是怕自己百年之后,她万一有个不顺,没个人撑腰。

的确是这样,老太太大事上对她和大哥一视同仁,但小事对她处处偏袒,更是有意无意叮嘱大哥,要记得看顾妹妹。

大哥十三岁那年,老太太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竟是直接把大哥送去了县城做学徒工。

不仅如此,等她到了读书的年纪,老太太更是不顾村里人的议论,坚持让她读书认字。

“人要读书,闺女更要读书。”这是老太太一直挂在嘴边的话。

后来她经常在想,老太太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有那样的眼界。

只可惜,不成熟的时候很多思想都是一闪而过就被忽略了。

她没来得及问出口,老太太在一次睡着后没能醒过来,她再也没能触碰那双粗糙但是温暖的手。

那是一九四四年,她十三岁】

老太太走了,爹妈顿时支棱了起来。

那堵隔开两个院子的墙被拆了,两个妹妹堂而皇之睡了她和老太太的床。

不能上学了,爹妈说家里负担重,她是大姐,得让着弟弟妹妹,得多干点儿活。

哦对,爹妈还说她有个娃娃亲对象,满十五就得嫁过去。

她妈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说男方家就在村里,不好不坏的条件,但是离家近呀,她被欺负了也不怕,有爹妈姊妹给撑腰。

这精明得呦,那是生怕闺女嫁远了,儿子有事需要帮衬找不着人。

她被老太太养大,不算精明但绝不傻,而且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摔了家里的碗筷,收拾东西就要去投奔在县城的大哥。

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她才想明白,原来这就是老太太给自己留的后路。

她妈追着跑到了村口,引得不少人捧着碗看热闹,但她铁了心要走,谁也拦不住。

彼时大哥已经在县城成了家,娶的还是东家唯一的闺女。

准确来说是嫁。

女方比大哥还大了五六岁,之前有个童养夫,没长大就死了,如今倒是和大哥看对了眼。

大哥吃住都在女方家,以后还要给女方父母养老,妥妥是上门女婿了。

她跑出来的时候干脆,临到了地才开始忐忑,她这可不是普通的打秋风,也不知道大嫂一家会不会有什么意见。

好在那是一家良善之人,听了那对爹娘的作为,大哥气得跳脚,让她只管在这儿住下。

嫂子许是看出她的不安,拉着她笑言:“这下好了,红娟你来了,家里一堆活能给我帮帮忙,我也能安心生孩子。”

外甥还只是颗小豆子,家里也有做活的人,她知道那番话是嫂子给的定心丸。

也不知道大哥是怎么跟村里那对爹娘说的,总之他们是一次都没来找过她。

她也乐得当没有那回事儿,就这么在哥嫂家住了快一年。

等到满了十五,嫂子牵线给介绍了个看铺子的活计,钱不多,但能养活自己。

爹娘靠不住,跟着哥嫂也不是长久之计,只要自己能养活自己才是真理。

这是她失去老太太后,悟出的第一个道理。

看铺子也是门学问,有嫂子这份人情在,她跟着东家学了不少本事,后来教给儿女的那些人情世故也大都承了东家的情。

工资的大半她都给了哥嫂,恩情还不完,但不能心安理得当做无事发生。

留给自己的钱不多,除开偶尔给侄子带点儿零嘴,她一个子儿也不敢乱花,就盼着有一天能在县城有个自己的家。

但还没等她攒够钱,东家先一步找上了她。

东家两口子因着小儿子的关系,决定要去省城发展,问她愿不愿意跟着一起去。

她没有多犹豫,像当初义无反顾离开林家村那样,现在她也要跟着一起走。

哥嫂没多说什么,就是挺担心,准备了不少东西让她带走。

临行前一晚,嫂子更是拉着她的手说了不少体己话。

“这是这些年你给我的钱,每月我拿走了点儿,剩下的都给你攒着了,你一个闺女在外身上得有钱,要是有什么事儿总归底气足。”

嫂子还说,在外要多长个心眼儿,千万不能露财,必要时候哭哭穷,给她缝了条带兜的裤衩,钱都记得藏进去。

有了看对眼儿的青年也别急着进一步,送个信儿回家他们当哥嫂的也能给把把关......

那晚是继老太太走后,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当做孩子。

接下来的几十年,她是妻子,是妈妈,是奶奶,是很多很多人。

但再也不是孩子。

那是一九四八年,她十七岁】

在省城干活和县城似乎没什么不一样,东家家里都是相处好几年的人,也就是来铺子买东西的客人换成了生面孔。

一开始或许还有些初来乍到的紧张和新奇,但这时间一长觉得也就那样。

只是东家太太看在眼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这林丫头十五岁就来了他家干活,相处两年多了,虽不至于当成自家人,但感情真不少。

再加上这也算背井离乡跟着他们来了陌生地儿,自家难免得再多照看几分。

只是该怎么照看这是个问题。

左思右想,东家太太心里有了主意:丫头年纪不小了,婚事得有个章程了,如今丫头哥嫂不在身边,自己怎么也得多给留意着。

那东家太太当真是嘴上功夫了得,三言两语就把她给吹成了一朵花儿,什么模样好方圆百里找不出第二个、手脚麻利能挣钱......

好话跟不要钱一样,她听了都觉得脸红。

但不得不说效果相当显著,她明显察觉到来店里买东西的人都多了。

大约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个共同爱好,就喜欢给小年轻做媒,甭管家里有没有合适的子侄,都爱来凑这个热闹。

好在她脸皮这些年都练出来了,顶着人家的眼神自岿然不动。

所幸善意的人居多,那些偶尔挑剔的打量,都被东家太太挡了回去。

接下来就是正儿八经的相看了。

东家太太连着两天都给安排了人,扬言让她多瞧几个,不急着定下来。

她也不扭捏,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可不是得好好瞧瞧。

为此她还特意去扯了块儿好布,打算做身新衣裳相看那两天穿。

一切都计划得挺好,没想到因为介绍人传错了消息,本该第二天上午来的人,第一天上午就来了。

真是打了她个措手不及,新衣裳都没来得及上身,就这么直接见了人。

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和压根不敢正眼看她的青年。

“我一开始是真没看上你姥爷,就会傻笑,话都没说几句。”

不止没看上,反倒还有点儿生气,不在约好的时间来,提前一天让她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那您后来咋又看上了呢?”

“后来,你姥爷回头看了我一眼。”

相看全程,东家太太和那中年妇人相谈甚欢,她和那青年从头至尾就没说过几句话,偶尔的对视那青年也很快躲开。

太腼腆!

她默默在心里画了个。

本以为就这样了,结果那青年走到前街转角的时候回了下头,恰巧与抬头的她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青年没有躲,冲她笑了笑。

她突然觉得,和他在一起,组成家庭生儿育女,应该是一件不错的事儿。

之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东家太太恨铁不成钢推掉了其他还没见的人、哥嫂赶来省城见了这个所谓“一眼定一生”的青年、两家见了面定下了日子。

从相看到成家,不过两个月。

而此时距离她来省城,也不过八个月的时间。

至于林家村那对爹娘,她早就抛到脑后。

那还是一九四八年,她十七岁】

婚后没多久,她就没在东家做了。

倒不是东家卸磨杀驴,是她赶上了好时候。

翻年二月,供销社正式成立,她靠着自己成了第一批职工。

如果老太太还在,一定会为她骄傲,感叹不愧是自己养大的孩子。

只可惜喽,老太太没撑到能享她福的时候,她甚至连一块儿糖都没给老太太买过。

这一想起啊,心就一揪一揪得疼。

闭眼将涌上来的情绪压回心底,伸手摸摸身旁外孙女的头,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

“也是那年年底吧,我怀上了你大舅。”

那个时候婆家爷爷还在,老爷子知道后见天儿琢磨该给孩子取个什么名,琢磨半天也没个章程,干脆做个甩手掌柜,让他们自己来决定。

结果就是,直到孩子出生了才把名字定下来,两个字:

闻东。

她当时就在想,这以后再有男孩儿就顺着东西南北排下去,闺女就是春夏秋冬,反正婆家三兄弟呢,怎么样也能排满了。

果不其然,五一年婆家大嫂生了个儿子,取名闻西。

而到了大闺女出生的时候,她不愿意用“春”这个字,觉得这太寻常,总想着取个特别的。

公公说,叫“婷”吧,闻婷。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婷”这个字多少犯了些忌讳,但当事人不在意,再加上确实好听,也就没人再提起了。

闻婷出生的那几年是多事之秋,先是婆家大哥没能从战场上下来,再接着老太爷上了年纪卧病在床,一件事儿接着一件事儿,她和丈夫忙得像是陀螺。

小姑子倒是不小了,但被保护太好,遇上事儿只知道哭,根本指望不上。

好在婆家大嫂带着孩子回来了,陪着三个长辈,多少算是几分慰藉。

“你们大奶奶心里更不好受,那才嫁人多久啊,男人说没就没了,连孩子都没看上一眼。”

提起那个没见过的大伯哥,她心里是唏嘘的,但两相对比,她更担心孩子还小的妯娌。

妯娌亲了口睡熟的闻西,才红着眼睛开口:“我和你们大哥虽说也没相处多久,但也是夫妻一场,他待我也好,我给他守几年,好歹也得让儿子知道自己亲爹是谁。”

毕竟也才二十出头,人生还长,总得有自己的路要走,能为丈夫做的也就是好好把他们的儿子养大。

妯娌的寥寥几语,她说不出心中是何般滋味,跟着红了眼:“到时候把孩子送回来吧,有公婆在指定过不差,我这儿孩子大了,也能给搭把手。”

妯娌笑了:“别人推都来不及,红娟你还把事儿往自己身上揽,要吃亏的。”

“就搭把手,大嫂你这次回来不也是帮了我?”

“你呀,还是心软。”

可不就是心软,她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身上流着那对爹妈的血,遇上事儿了她竟然还是狠不下心肠。

就像面对经历丧子之痛后头发几近全白的二老的请求,她狠不下心肠,终是认下了那个闺女。

那是一九五五年,她二十四岁】

“你二姨的那个什么自传里,写没写她自己出生那会儿的事?”

姥姥语有深意,贺书然倒是听明白了,翻到其中一页,递到姥姥眼前。

“老了,眼睛不行了,一个也看不清了。”

“那我给您读两段?”

“行啊,趁着耳朵还好使,听两段!”

“二姨说:‘我对于生母的记忆属实寥寥,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而我所感受到的全部母爱都来自养我长大的那个女人,她待我跟妹妹并无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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