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他就应该能猜到答案的。

“陛下……?”

见皇帝听完后一言不发,一副沉思的样子,臣下们又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孤无事。”

梁立烜顿了顿,定下了心神,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

他郑重其事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盏,对着下面的人又说道:

“皇后所言极是。孤与皇后恩爱相守,数十年夫妻同心,缘何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简直是无稽之谈!沈庆胥罪该万死,并不为过。此事皇后处理地极为妥当,日后,孤也不想再传出关于此事的任何言语来。”

说完这样的一段话,已经让他的气息很是不济了。

宴上的臣官们都恭敬地应下了一声“是”。

然而,如今的邺宫之内何处没有赵皇后的耳目眼线?

今日这君臣宴上发生的事情,很快就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赵皇后的耳朵里。

也让赵观柔再度为之不快。

她对薛兰信说:

“你看,梁立烜他现在是不是越来越容不下我了?不止是他容不下我,就连如今我御下那些看起来臣服和忠心的文武官僚们,一个个看着温顺如兔儿,没想到心里也藏着这样的祸心!好端端的,那去年就死了的沈庆胥,为什么还有人要单独提出来和皇帝说?”

赵观柔冷笑连连,

“因为他们也不服气我这个女人掌权,所以还在心中暗自期许,想要怂恿皇帝能不能废了我!

——什么君臣宴?不过是他们一群男人合谋起来针对着我,想要把我再度拉下马来,成为关在合璧殿里的一个罪妇罢了!”

薛兰信抬眼看着她,发觉她眸中已经浮上了一层阴毒的杀意。

权势可以给人带来无边的满足和快感,也同时会给予那个拥有权势的人茫无边际的惶恐。

惶恐自己有朝一日从权力的顶峰中摔落下来。

有了权势之后,人都是会变的。

“可是兰信,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蠢钝的、刚刚生产完而虚弱不堪的幽州侯赵夫人了!我不会再容忍旁人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摆布着我的命!”

薛兰信想了想,和她说道:“皇太女殿下已经足够大了。她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当年,秦始皇帝不也是十三岁登基?”

赵观柔唇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

“那就定在正月十六那一天吧。那是个好日子。我喜欢。该和柴子奇他们说的,你去都说一遍。这件事只能成功不能有万分之一的失败。若是失败了,咱们这些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薛兰信答了声是。

她们都心知肚明赵观柔在谋划的是什么事情。

虽则知道梁立烜明白了沈庆胥的死因以及当日沈庆胥在朝会上控告赵皇后的事情,但是梁立烜没再和赵观柔说过,赵观柔也没有和梁立烜提起这一茬。

一切好似都是这样的平和。

那些汤药,梁立烜还是若无其事地一碗接着一碗继续喝下去,面不改色,连眉头都不曾皱起过半分。

然而最后这一阵最短暂的平静,只停留到了龙徽十三年这一年的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是上元日,宫里自然更是百般的热闹。

梁立烜身上再不快,也还是强撑着出席了宫宴。

他心中隐隐有一个伤疤,想起那一年她身死之前的那个上元日,他将她一人丢在合璧殿里,没有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共享这大邺的万千河山富丽。

所以,余生的每一年上元日,他都想和她一起度过。

不堪回首的往事,都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上元之日,百官宗室莫不毕集,邺宫之内热闹更甚除夕之夜的景象。

赵观柔在宫宴上亲自捧着一碗汤圆子给他吃了,梁立烜心中受宠若惊,一时连手都喜悦得颤抖不止。

许久不曾感受过她这样的温情,即便他的胃或许已经溃烂得吃不下什么食物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吃完了这一碗汤圆子,甚至连汤汁都喝了干净。

她给他递了一碗汤圆子,他眸中便泛起了热泪。

这一晚的宫宴一直欢庆到很晚很晚,众人酒酣兴尽,赵皇后便说宫中的宫室多有空的,就留着这些文武大臣和宗室亲眷们在宫里住一夜,也不是不成。

她则亲手搀着皇帝回到了大中殿内。

梁立烜还在回味着赵观柔给他送汤圆的事情,满心沉浸在爱恋之中,以为她这是要和自己缓和关系的意思,嘴角都久违地挂起了微笑。

回到大中殿后,宫娥们便要上前服侍赵皇后和皇帝陛下更衣梳洗和歇息。

赵观柔屏退了宫娥们,亲自上前去解梁立烜的衣带。

梁立烜不忍劳累赵观柔,想要拒绝,赵观柔反而摇了摇头,执意为他宽衣。

她站在他面前,解下他腰间的帝王蹀躞带,然后缓缓脱下他身上的帝王十二章衮服。

“你还记得,今晚是什么日子么?”

寂静的寝殿里,赵观柔忽然轻声开口,和梁立烜说起了话。

梁立烜面色一愣。

今夜是上元夜。

世人皆知。

所以赵观柔当然并没有指望让他回答这个答案。

那么她的意思……

“大邺皇帝陛下,今夜,是从前真正的那个赵观柔最后一次被您侮辱的日子。是您同她最后一次行夫妻之事的夜晚。”

赵观柔微微一笑,自己回答了自己。

“那个真正的赵观柔,便是死在了这一夜。”

“洛阳的冬天可真冷啊,哪怕是到了正月,也还是冷得够呛。龙徽元年的正月十五,刚刚生产完不足百日的赵观柔,便是在这个冬日里被您凌辱糟践!”

赵观柔字字如刀,直往他的心口刺去。

“即便换了一个身体,我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夜的。”

“皇帝陛下不论是做节度使公子、做幽州侯还是做皇帝的时候,对我这个所谓发妻都没有一丝真情,所以一报还一报,我对陛下您,也没有半分真心。”

“陛下不是知道了沈庆胥的死么?那我只能告诉您,沈庆胥所说的,除了我与罗珩有私情之外的话,全都是真的。”

“不知陛下知道真相了,心中又是何感想呢?”

她忽然十分妩媚妖艳地笑了起来,笑得几乎弯了腰肢。

“梁立烜,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痛快过!”

大中殿外陡然传来了一阵冲天的厮杀呐喊之声,并且声声逼近殿内。

赵观柔伸手指向殿外,厉声呵道:“你听见了吗!是我的人在杀人!这世上所有不臣服于我的人要死,臣服于你的人也都得去死!从今往后,我就再也不会害怕!”

梁立烜当然能听得出来这是什么动静了。

这是一场宫变。

而他,就是这场宫变的主角。

——被人斗倒下的主角。

他一动未动,对于眼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外面传来的所有景象,他都置若罔闻,一概不理会,只是痴痴地仍旧看着面前的赵观柔。

他就是只想永远看着她、陪着她,爱她。

然而他投射过来的眼神却让赵观柔嫌恶地往后退了数步。

“你别用这种恶心下流的眼神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加掩饰的厌恶。

“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是怎么熬下来的!我真的恶心你!恶心你总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她又指向方才被她脱下的、扔在地上的帝王衮服。

“梁立烜,这件衣服,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穿起来了。”

赵观柔话音刚落,寝殿的大门忽然被人撞开。

来者是浑身浴血、身着甲胄的柴子奇。

他无视了梁立烜,只是拱手向赵观柔复命回话。

“皇后陛下,臣,幸不辱命!”

那四个字让赵观柔的面上浮现了真正真心的一抹微笑。

“幸不辱命?好!好一个幸不辱命,也不愧我当年就一眼看中你是个将才!”

柴子奇俯首说话的喘息还是十分急促:“宫内叛军,皆已被肃清;朝臣中那些对皇后陛下有反心的人,也尽人头落地,皇后陛下可安心矣。”

今夜是一场屠杀大会。

赵观柔将这些人全都引进了笼中,只为自己可以一网打尽。

而那些所谓的“叛军”,其实则是梁立烜最后的亲卫心腹们。

这些梁立烜的亲卫军队驻守在军中,其实才是赵观柔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的最后原因。

如今,这些人都被除掉了。

她再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观柔拍了拍柴子奇的肩膀:“你做的很好。很好。”

“外面的人正在处理尸体。还好冬日天寒,三五日里也发不了什么臭的。”

柴子奇微笑道。

而他们两人之间的这番互动,尽数落入梁立烜的眼底。

赵观柔站在柴子奇的身边,转过身看向梁立烜:

“这一天我等了很多年了。你知道么?”

她从怀中取出一封帛书:

“请大邺皇帝陛下,于今日下旨,传皇位于皇太女,自居太上之位,退于行宫之内安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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