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她都还和平时一样,那她一定舍不得离开这个身份、离开他。

梁立烜被苦涩填满的内心里又涌起一阵安定的感觉。

他又问徐棣:“皇后这些日子,都宿在何处?”

徐棣回道:“皇后都歇在太女殿下的天册殿里。”

他嗯了声。

梁立烜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又强撑着要起身。

他命徐棣为他束发,又让宫人去取来冠服与他穿上。

“去拿那件墨绿色的来。”

赵观柔从前说过,他穿这个颜色好看。

但是梁立烜在心底算了算,这竟然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如今的身上百病横生,几乎到了没有一处不犯毛病的地步了。

便是这满头的白发放在这里,他穿什么衣服,又还能好看起来呢?

徐棣有些惶恐皇帝刚刚醒来,还没病愈的时候就要出去。

但是梁立烜现在满心满眼都只有赵观柔一个人,别的他什么都不想去想。

换好了衣服,他便连忙赶去了天册殿。

宫人们告诉他,赵皇后现在正在天册殿里和皇太女用午膳。

这一路梁立烜走的艰难,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在疼痛。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种痛楚是从何而来。

但是只要想到赵观柔,他就觉得自己浑身又都是有力气的了。

在孩子面前,好歹她不会再和自己撕破脸皮。

他可以在她面前多待一会儿。

不过很可惜的是,当梁立烜到天册殿的时候,赵观柔和女儿已经用完了午膳。

女儿去午睡歇息,而赵观柔在大中殿内略坐了坐,正在书房里翻看着女儿最近写的文章和字迹。

梁立烜忐忑不安地走到了她跟前,几近贪婪地打量着赵观柔的面容。

他想要唤她的名字,可是却又不敢。

而赵观柔自然也是发现了梁立烜的存在的。

她安坐在书桌后的桌椅上,自顾自地忙着自己的事情,也没有理睬梁立烜,就像是没有看到他一样。

在这段感情和婚姻里的居高临下,让赵观柔的身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爽感。

在梁立烜最痛苦的时候,也是她最得意的时候。

赵观柔从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在梁立烜面前摆出这种姿态。

她坐着;他站着。

她若无其事,浑不在意;他惶惶不安,小心翼翼。

她可以随意地忙着自己的事情;而他只能忐忑讨好地小心揣测她的心情。

——原来,从前的他过的日子有这么好!

在赵观柔从前跟随在他身边做幽州侯夫人的那几年里,他都是这样的上位者。

从来都只有赵观柔去揣摩他的心思,百般讨好侍奉于他的。

没想到,现在也轮到她可以享受一回上位者的姿态了。

赵观柔心中越发得意。

也是在同一时刻,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人性的凉薄,明白了梁立烜当年为什么会那样对她。

其实,或许梁立烜当年也还是爱她的、在意她的。

但是他更知道,比起他对她的爱,她更爱他。

他知道,哪怕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她都会主动贴上来伺候他。

所以么,时日一长,男人当然都懒得主动讨好一个自己已经得到的女人,而是若无其事地等着这个女人来讨好自己。

有享受的时候,谁还愿意花费自己的力气?

不过,从前的梁立烜,是一边爱着她,一边又享受她的付出。

但现在的赵观柔却不是了。

她不爱他,也不想永远都要他的这种讨好。——她只想他能永远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许久之后,终究还是梁立烜自己先撑不住了,轻声开口和赵观柔说道:

“观柔,对不起。我那日……那日的事情,都是我一人之错,我已经知错了,以后也再也不会如此对你了,求求你,求求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竭力将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卑微地祈求着面前那个女子的原谅,贪婪地想要再得到一丝爱情的滋养和甜蜜。

他不能没有她的那份情。

不过,看到梁立烜如今的样子,赵观柔心中也稍稍解气了些。

凡事终归有度,赵观柔现在当然不能真的和梁立烜撕破脸皮。

她微微侧过了身去,“臣妾等着陛下废后的旨意送来呢。”

她还是愿意和自己说话的。

梁立烜心下顿时得到了些许安慰。

他走到她跟前,单膝跪在她面前,握住她放在腿上的双手。

“没有、观柔我没有!”

梁立烜急于为自己辩解:“观柔,当日之事皆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一时嫉妒你赏赐了别人,所以……所以发了些脾气,惹了你不高兴。”

“观柔,我以后再也不会这般了。我和你是永远的夫妻,咱们别说这样的气话好不好?咱们要好好地在一处,白头偕老……”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回到我身边来,好不好?”

他这辈子的脊骨都硬,从来不曾求过别人什么,唯独在面对她的时候,真是已经绞尽脑汁地将自己可以想到的所有哀求的话都说了一番。

赵观柔许久之后才扬眉对他说了句话:“臣妾下贱之人,水性之身,不敢也不宜再侍奉于陛下身侧。陛下身边多的是忠臣贤将,有他们日日进言,臣妾来日的下场,也绝对不会比当年身死在合璧殿中时还要好的。”

梁立烜听懂了她这话的意思。

她是在埋怨说,他身边有人出言挑拨是非,故意歪曲她和罗珩的关系。

这是对皇帝身边的那批心腹们不满了。

“观柔……”

梁立烜唤了她一声,“我……”

他咬了咬牙,“确实是他们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我已决意,将他们全都贬出洛阳。求求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韩千年便是在这个盛春里,孤身一人离开洛阳,前往了千里之外的岭南。

他是这些年来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心腹。这样的贬谪,对他来说无异于是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

他的离开,也基本表明了皇帝的耳目都被人砍去了大半。

日后,也再没有人能为皇帝做一些皇帝需要的事情了。

现在,就连皇帝身边,竟然也全都是赵皇后的人了。

从前,皇帝虽然时常病重不入朝堂,但是好歹他身边还有心腹们效忠,探听外面的情报,他还不是个聋子瞎子,可以知道外头的事情。

现在呢?

可是现在呢?

只要皇帝再一倒下,他就是一个又聋又瞎之人,可以任由赵皇后蒙蔽了。

不过……

韩千年看了看自己前面那辆马车里载着的罗珩,眼中泛起嘲弄之意。

好在,他的离开也不全是没有意义的。

出于某种程度上的“公允”,罗珩也被寻个由头一块贬谪了出去。

他们两人一块,全都去了岭南。

而亲手砍掉自己经营的最后的心腹们,则是梁立烜现在可以和赵观柔交换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他身上的利用价值也在一点点消失。

随着她的羽翼丰满,他这个皇帝丈夫,也越来越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但是梁立烜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了。

他不能没有爱情,一日尝不到爱情的滋味,他便几乎死去。

只要能让她得到来自于她的一点情意,他可以拿出自己身上的所有东西来进行交换。

在韩千年被贬谪走后,赵观柔又同他好一阵温存,让他觉得自己身上的病痛都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大中殿内,赵观柔正温柔地枕在他的膝上和他说话。

“我与罗珩,不过是一点儿兄妹之情罢了,你如何能想歪了呢?他和我在赵家和杨家的那些族中兄长,都是一样的。”

“可是我心爱的男子,我的丈夫,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啊。”

“我父亲那时候喜欢罗珩,那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将来可以嫁给梁节度使的长子、可以嫁给这样一个枭雄君侯……”

“立烜,我与你说一句实话,这些年来,其实我心中一直在想,假如我父亲和母亲生前可以知道我日后会嫁给你这样的男子该有多好!若是他们能知道咱们这样美满的婚姻,就算是盛年早逝……或许心中也是安宁的、没有牵挂的!”

梁立烜唇边浮现虚弱的笑意。

心头也满足了下来。

虽然,这样的满足仍然伴随着一阵前所未有的不安和焦躁。得到了,但是心还是惶恐的。

因为他不知道她这样的温柔,他还能再享有多少时日。

——后来他知道了,答案是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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