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年轻时候的他……如果是年轻时候的他,面对这种贱人,他连多一个字都不会问,只会一剑劈死了了事。
可是这一年,他已经四十一岁了。
他不再年轻,就连这把剑,或许也已经提不起来了。
梁立烜默然地立在这间空旷的大殿里,心下竟是一片百转千回的凄凉。
观柔在他身边陪了他数年,可是他反而越发患得患失了起来,这段情,也总是让他感到如手中的流沙一般易逝,没有丁点的安全感。
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留住的,好似从来都没有在他身边停留过。
一旁的皇帝心腹韩千年看出了皇帝的愤懑不快,思忖了许久,才低声开口劝慰皇帝:
“陛下何必同这些人一般计较……依臣之见,这种谄媚阿谀之徒,怎么可能敢对皇后娘娘有那样的不臣之心。不过是想要攀附关系,谋取高官厚禄罢了。”
但是这样的安慰并不能让皇帝丝毫的展颜。
韩千年想了想,又道:“皇后娘娘见过陛下这样的男子,如何还能被那样的货色所勾动。他只比陛下小了一岁,可是陛下三十岁时就已是天下共主,他都四十了,还是个仰人鼻息的小吏罢了。臣等都看得出来,皇后娘娘分明只倾慕于陛下一人。”
这话也没能入皇帝的耳。
梁立烜忽然转过了身,愣愣地看着铜镜中自己的满头银发。
……此翁白头真可怜。
江山霸业又有什么用呢。
他抚上自己的面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
太老了。
竟然已经是这般的样子了。
两三年来,自己竟然像是老去了十数岁一般,再也没有了年少时意气风发、少年枭雄的气魄了。
可是那罗珩,明明也过了四十岁,怎么看起来却如三十岁出头的青年男子一样呢?
为什么罗珩头上看不到一根的白发?
他如今的样子,已配不上观柔了。
饱受病痛折磨,让他的容貌都损伤了许多。
没了这张脸,他……
他还有什么可以讨得赵观柔欢心的东西呢?
苍老的容颜,病弱的身体,哪一样都比不过别的男人了。
梁立烜平生难得一次体验到欲哭无泪的滋味。
直到许久之后,他才微微颤抖着问韩千年:
“如果皇后的父母昔年在世,他们会把皇后嫁去罗家吗?他们会选孤做女婿么?”
韩千年自然是立马满口奉承皇帝,将罗珩贬得一无是处,这样才让皇帝稍稍安心了些。
翌日,赵皇后命人将罗珩所编撰的关于自己父亲的那一卷史书仔细藏到了本朝的国史馆中。
因为罗珩编史有功,又被皇后破格擢升为了吏部下面的一个小主事。
另外,在这一日他出宫的时候,皇后命人赐了他一坛酱牛肉,一坛烈酒。
皇后说话时的神情有些恍惚:
“昔年本宫的父亲便最爱吃这些东西。倘若他还在,倘若他当年一直带着你学习骑射兵法,你也会和他一起吃这些。如今他不在了,你把这些带回去尝尝吧。”
罗珩俯首大拜了下去。
“臣,谢过皇后陛下。”
回到自己宅邸的罗珩并没有着急取出皇后赏赐的酒肉吃下。
他不急不慢地先沐浴更衣,然后从一个暗格中取出自己父亲的牌位,虔诚地对着父亲的牌位叩首祭拜。
然后将那些酒肉取出一部分,先毕恭毕敬地搁置在了父亲的牌位前作为祭祀之物。
做完这一切后,罗珩这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望着父亲的牌位一饮而下。
“爹爹……儿好想您。”
“如果当年您没走,咱们一家三口……”
而大中殿内,皇帝也摆上了这样的一桌酒食。
当赵观柔带着刚刚下了晚学的女儿来用晚膳时,神情有过片刻的破裂。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梁立烜一眼,梁立烜浑身亦不由自主地紧绷了起来。
这是重逢多年以后,他第一次向她表达自己的脾气。
表达自己的不高兴。
是,他不高兴。
看到她用她父亲喜欢的东西赏赐别的男人,他不高兴。
他想表达出来,还不可以吗?
不过,赵观柔并没有在饭桌上和他当场翻脸。
她状若无事人一般拉着女儿落座,一家人就像过去的数年一样平静地用完了一顿晚膳。
中途梁立烜小心翼翼地和赵观柔说了几句话,赵观柔也都一一回应。
他给她夹菜,她也都吃了。
饭后,女儿离开,回到自己的天册殿里去继续温习功课。
观柔微笑着将女儿送到门口。
等到女儿走后,大中殿内就只剩下了他们夫妻两人。
赵观柔眼中的温情瞬间散去,凉薄地回身看了梁立烜一眼。
她抬手唤来一个小宫娥:“去把本宫的皇后金印取来。”
那小宫娥以前从没干过这样的事情,不由一愣。
梁立烜也是神色一变:“观柔,你取这东西做什么?”
赵观柔侧身对着他,话是对那个小宫娥说的:“取来,奉还陛下。本宫不要了。”
说罢她拔下自己发间的一支鸾凤步摇,随手扔到地上。
那是象征着她皇后地位的金步摇。
她说扔就扔。
梁立烜浑身一惊,一下急得自己喉间几乎呕出血来。
四肢百骸间顿时泛起刺骨的痛意,他踉跄着上前抓住赵观柔的衣袖,一只手捂了捂自己几乎就要咳出口的黑血:
“观柔、观柔……不,你、你别这样……”
赵观柔想也不想地甩掉他的手,梁立烜一时没有站稳,险些跌倒在地上。
她脱去身上的凤袍宫装,看都不看一眼地踩在脚下。
“……什么皇后,可笑至极,好似我真的稀罕一般,若不是为了陪伴女儿,还真以为我没男人要了、稀罕进你们梁家的门呢!
我如今就去昌仪宫里,陪着郭妙菱和魏俪姬她们一起过日子才对!也不劳烦谁日后再看我不顺眼了,喜欢外面的哪个千金小姐,再娶回来当皇后也不是不成……”
一边解着衣裙上的扣子,她一边低声自语地谩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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