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尹长琴忽然醒来,费力自己爬上了四轮车,然后来到积水空明的庭院中。
一条漆黑的影子,不知从何处,猛然扑落到墙檐上。
“蛮族暴雪部的‘不息冻咒’,只能靠施术者亲自解咒,难以再找到其它解法。”黑影传来话语,声音赫然和石翁一模一样。
“我还有多少时间?”尹长琴道。
“如果不管不顾,不到半年;如果那个姑娘还这样拿功力给你续命,她会死在你前面。”
“知道了。”尹长琴声音平静:“这些年,谢谢你们。”
石翁那边沉默不语。然而尹长琴心里清楚,他能活到今天,都是因为他师父天琴老人给他留下的这些老朋友。
不过从今以后,就再也不需要了。
黑影消没在夜色里。
第二天天一亮,齐鹤儿就早早起来,为尹长琴整装准备,在她脸上露出期待的喜悦神色。
因为今天要去荼蘼谷看。
尹长琴笑话她:“不到十里路的功夫,还这样大费周章。”
可齐鹤儿始终笑呵呵的,精心把食物准备好,摆进盘子里,再把盘子放进木盒,最后用包裹把木盒包起来,背在肩膀上,显然是打算一整天都留在谷里。
两人便出发了。路上虽然大多是山道,但对有道行在身的人,也不难走。
齐鹤儿推着尹长琴下了山道,经过一小片湿地,找到一座山岩构成的天然拱门,推车进石拱门里,眼前豁然开朗。
无数的朵一块儿扑进眼睛里来了。
视线向前方,延伸进一片宽阔的山谷。翠绿枝茎拥挤着向前方喷涌出纯白色的,充满了谷中的鲜艳颜色令人眼前一亮,几乎将苦寂的心也烧灼。
也有藤蔓嵌挂在山壁上,白色的瓣里直立着黄色蕊,当微风吹来,它珊珊可爱。
绿的多,白的少,黄色更为点缀,偶尔夹杂着一点其他朵的颜色,这里,就是荼蘼的王国。
生机勃勃的春景令人精神振奋,于是他们一边闲聊着,一边推车进入谷深处。
蝴蝶像流水一样,划过僵硬的指尖,蜜蜂嗡嗡叫着,靠近却不危险。
春风拂来,满墙香动。尹长琴嗅嗅鼻子,道:“这香味道倒是熟悉。”
齐鹤儿笑道:“可是与公子常饮的酒香相似?”
尹长琴一提神:“对,这是为何?”
“因为镇上最常有的,就是荼蘼酒。”齐鹤儿拈莞尔道:
“镇上制酒的时候,常是先把一种叫作‘木香’的香料研磨成细末,投到酒瓶里,然后将酒瓶加以密封。
到了饮酒的时候,开瓶取酒,酒液已经芳香四溢,这时再临时在酒面上洒满荼蘼瓣,酒香闻来正如荼蘼香一样,也就叫荼蘼酒……”
尹长琴听着她的讲述,思绪也随着悠悠飘飞。那飘荡着瓣的酒液,令他想起了天水城里的春秋大宴。
那时满朝文武围坐在谢水园里,在绚烂的庞大架底下,他和英姿勃发的将军们行一种特殊的酒令,落掉在谁的酒杯里,谁就把杯中酒喝干……微风拂来,片片落瓣像雪一样洒满杯中、案上、座中人的衣襟……许飞、富周、张绢……如今,他们都死了,只留下自己一副残躯,苟活世间……
“鹤儿。”
不知在谷中待了多少时候,尹长琴忽然喊到齐鹤儿的名字。
“你回去吧。”
春末的风突然冷了,呼啸着穿过山谷,齐鹤儿骤然瞪大了瞳孔,颤抖失神。
“公子——”
“不必担心我。我已经书信联系师门,让他们接我回去太阴峰,我想在最后,回山给师父守墓,再记下一些修炼功法的心得,聊作我这个不肖子弟最后给师门的一点补偿。
你回去天水城,告知你父亲这件事。不然,我突然从见月镇消失,城里很多人是不能安心的。等他们来太阴峰查证的时候,大概就可以看见我的……总之,他们可以永远安心了。
你以后要留在天水,或者去琅琊,或者去太阴峰上修道,都可以,都会有人接应你。走吧,我可以自己从这里回家。春天要过去了,现在正是适合告别的好时候,这里,也是告别的好地方。”
春风摆动满墙雪白朵,与地上的玉面公子相对辉映颜色,朝着他把荫摇晃。安坐在这片风景中的尹长琴,好像只是一位来赏的青年才子,仰着头轻轻说道:
“让我最后,在你心里,还像个琴师的样子吧。”
齐鹤儿张张嘴,却没有出声,就合上了唇。
她是能够听懂尹长琴的心意的,在某些时候,尹长琴说的话就是决定,没有商讨或改变的余地。因为他不仅是天水城里善于弹琴的三公子,他还是易国前将军尹长琴。他现在说话的口吻一如发布军令,而军令如山,绝不会更改。
“是,公子。”
齐鹤儿颤声答应道,放开推车的把手,在尹长琴背后躬身行礼,看不到她低垂的眉睫下,是决断,还是眼泪。
而尹长琴也没有回头。直到脚步渐远,男人也一动不动地面朝着满谷荼蘼,因此,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此刻脸上是什么样子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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