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昨日太过疲乏, 沈晗霜整夜好眠,翌日早晨醒得也比平时晚一些。
往前?是炎夏,屋里如果不放冰的话夜里便会闷热难捱。往后是寒冬, 夜里留着炭盆会好些,但若离了床榻便也冷得厉害。
而眼下这个凉爽的时节正适合多眠。沈晗霜便?也由?着自己在榻上多懒了一会儿。家里的人都知道沈晗霜的习惯, 便?也无人来打扰她。
起身梳洗过之?后,听春叶说外祖母也刚起不久, 沈晗霜便?换了一身新裙衫, 去云松斋陪外祖母用朝食。
明?老夫人一见着她便?笑容慈和地问道:“昨日府上客人多, 你肯定也累着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外祖母这是在跟我说反话呢,”沈晗霜走近,软声回?道, “我若再睡下去,可就该用午食了。到时人人都知道我贪睡了。”
明?老夫人想说明?家和沈家的人本来也知道此事,但孙女刚醒来不久就来陪自己了,明?老夫人明?白这种时候还是得顺毛捋, 便?温和道:“朝食还是得用的,年纪轻轻的可不能坏了胃。”
“若还是觉得困,可以过会儿用了饭之?后睡个回?笼觉。”
“已经睡饱啦,这会儿就馋一口您这里的吃食呢。”
沈晗霜看着外祖母这里的小厨房备好的朝食, 口腹之?欲自然?已经战胜了别的。
和沈晗霜一同落座后, 明?老夫人才悄声同她说道:“昨晚姝雪回?院子之?后肯定偷偷喝酒了,听她的侍女说她这会儿还睡着呢。”
明?姝雪一般都习惯起得很早, 只有?饮多了酒才会起得晚些。
沈晗霜想到了中秋那晚自己从石榴树下挖出?来的酒。那时明?姝雪去了邻城, 沈晗霜便?单独给明?姝雪留了的,还叮嘱过她不能让外祖母知道了。
知道外祖母这是有?心告状, 沈晗霜神色正经道:“您放心,等她到了您这个年纪,我也管着她,肯定不让她偷偷喝酒。”
老夫人被她说得一噎,还是不死心道:“听说你爹娘当年酿了酒埋在你院子里?”
猜出?这是明?姝雪说漏了嘴,沈晗霜不由?得失笑道:“您来探我的口风,是想知道您的院子里是不是也有?吧?”
当年沈晗霜的父母的确不仅在明?溪院的石榴树下埋了酒坛,也在他们?母亲和兄长的院子里藏了不少。
那时沈晗霜的父母是悄悄带着她去那两个院子里埋的酒,沈晗霜的外祖母和舅舅都在外地。他们?回?家时,院子里的土已经被恢复成?了原样。
沈晗霜一直不曾听外祖母和舅舅提起过,他们?应还未发现此事。
但明?姝雪说漏了嘴,外祖母已经知道沈晗霜的院子里埋了酒。
而沈晗霜的外祖母和舅舅本就爱饮酒,外祖母也就自然?会知道当年她的女儿和女婿不会只给当时还是个小姑娘的沈晗霜准备了,却忽略她和明?怀庭。
沈晗霜同明?姝雪提起舅舅和外祖母院子里的酒时曾开玩笑说要去将他们?那儿的酒坛都偷过来,她俩悄悄分了。
但那些酒本也是父母为外祖母和舅舅准备的一份惊喜,沈晗霜自然?不会真的独占了。只是因为知道外祖母如今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饮酒了,她才一直没有?提起此事。
见外祖母已经猜到了,沈晗霜便?也将当年父母带着她一起埋酒的事情?和盘托出?了。
明?老夫人本就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了,这下得了沈晗霜的确认,她便?似是一刻都等不了了,刚和沈晗霜一起用过朝食就让人找了铲子过来,准备把院子里那些埋了许多年的酒都挖出?来。
因为是自己的女儿和女婿留下的东西?,明?老夫人不想交给侍女和嬷嬷来挖,想自己亲自动手。
沈晗霜不放心,便?让人去叫来了已经起身的明?姝雪,她们?陪着外祖母一起。
看着外祖母这样高兴,沈晗霜心里其实有?些后悔。
她该早些提起这件事的。
虽然?还是担心外祖母会更加忍不住,会私下里偷偷喝这些藏酒,但这到底是她的女儿和女婿留给她的东西?。
沈晗霜还没忘记另一件事,让人去将爷爷也请过来。
因为在辞官一事上父子意见不合,当年埋酒时,沈晗霜的父亲已经有?许久不曾回?过沈府了。
但沈晗霜还记得,在外祖母的院子里埋酒时,父亲和母亲都算上了爷爷的那一份。说是先埋在这里,等年份够了,再挖出?来送回?沈府。
恰好爷爷此时就在明?家,沈晗霜想让他也与外祖母一起。
听说云松斋这边的动静,原本要出?府的明?怀庭和明?述柏也过来了。
得知原来当年妹妹和妹夫也在自己的院子里埋了不少酒坛,明?怀庭便?也带着明?述柏一起回?了他住的院子,打算把他从未发现过的这份妹妹和妹夫留给他的礼物也找出?来。
沈晗霜担心舅舅和表哥找不到埋的酒,倒先把院子挖毁了,便?先过去为他们?指明?了位置。
等她再回?云松斋时,就看见爷爷正在和外祖母、明?姝雪一起挖那些深埋多年的藏酒。
看着这幅画面,沈晗霜忽然?觉得,不早也不晚,这其实就是最适合的时候。
就在今日,让外祖母和爷爷、舅舅都知道,已经离开多年的亲人其实曾亲手为他们?准备了一份礼物,其中温情?正如陈年的醇酒,也正是陈年的醇酒。
爷爷这些年来只在那个让全家悲痛的消息传回?时来过一次明?府。若她再早些提起,同样失去了儿子与儿媳的老人会错过今日这个场景。
沈晗霜知道,爷爷一直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
爷爷觉得,若他当时没有?因为辞官一事与沈晗霜的父亲大吵一架,或许后来的事情?便?不会发生。他还没来得及与自己的儿子和解,父子俩便?阴阳相隔,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或许,让爷爷亲自挖出?那些父亲和母亲为他准备的陈酿,能让他知道,虽然?没有?回?沈家,但沈晗霜的父亲和母亲一直都记挂着他。
想起这些,沈晗霜心里有?点?酸涩,但她还是忍下那些起伏的情?绪,走过去和家人们?一起将那些埋藏多年的酒挖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晗霜的舅舅和表哥便?又来了云松斋。
他们?甫一跨进院门,明?怀庭便?笑得爽朗道:“我刚尝过了,妹妹和妹夫当年酿的酒果然?很好。”
明?怀庭没想到,多年以后自己竟还能得到和妹妹有?关?的东西?。
明?老夫人瞥了他一眼,“关?怀”道:“你也上年纪了,不能多饮酒。我觉得你怕是管不住自己,要不把你院子里的酒也存到晗霜的明?溪院里去?”
明?怀庭脚步微顿,神色也变了变,有?些犹豫地和沈晗霜说道:“应该不必了吧?”
沈晗霜眉眼带笑地回?答:“我说了可不算,免得您觉得我是要故意克扣您的好东西?。”
“让爷爷从长安带来的那位名医给您诊一诊脉,看看您还能不能每日饮酒吧。若是大夫说可以,那些酒便?由?您自己保管。”
明?家是一脉相承的爱饮酒,不仅是沈晗霜的外祖母、舅舅、母亲,甚至到沈晗霜也是这样。就连与明?家人没有?血缘关?系的明?姝雪,也因为从小耳濡目染,偶尔会馋这一口。
虽然?家里人从不曾因酒误事,但照顾明?老夫人的女医多年前?便?开始叮嘱她要控制每月的饮酒量。明?怀庭每次多喝了几杯后第二日便?会有?些头疼。是以沈晗霜才会格外注意,不让外祖母和舅舅再过多饮酒。
听说要先让大夫诊脉,明?怀庭有?些心虚。但他也知道不能因为贪口腹之?欲而伤了自己的身体,徒惹家人为自己担忧。是以他虽舍不得那些妹妹亲手酿的好酒,还是答应了下来。
见着云松斋挖出?来的那些酒坛,明?怀庭都不必数,便?发现了什么,笑着控诉道:“妹妹和妹夫也太偏心了,母亲这里的酒坛怕是有?我那边的两倍多。”
听他提起这个,明?老夫人看了一眼旁边的沈相,不冷不淡道:“你以为这些都是我的?”
“不是吗?”明?怀庭问。
“是就好了,”明?老夫人忍不住有?些吃味,“有?一半都是沈相的呢。”
沈相失笑道:“一人一半,不是很公平吗?”
他也没想到,儿子和儿媳当初酿酒时竟还计划了他的那一份。
方才将这些酒坛挖出?来时,沈相心底的情?绪虽有?些低沉,却又觉得有?些释怀。
明?老夫人回?道:“在明?家酿的酒,也是用的明?家的酒坛,埋在明?家的院子里,结果挖出?来还得分你一半,哪里公平了?”
见沈相无言以对,明?述柏适时搭话道:“祖母虽然?昨日刚过了寿辰,但看着像是年轻了不少。”
明?老夫人果然?被他吸引了注意力:“此话怎讲?”
明?述柏笑而不语。
明?姝雪便?立即拆兄长的台:“祖母,他是在说,您方才像是和人抢糖吃的孩童。”
刚确认自己的院子里也埋了女儿和女婿亲手酿的酒时,明?老夫人便?将这些酒当成?是女儿和女婿为自己准备的生辰礼。但还没开始挖,就又听孙女说这些酒还有?沈相的一半。
明?老夫人也知道自己这会儿是在吃醋。但被小辈这样戳破,她还是有?些不太自在,便?用还沾着泥巴的手轻轻捏了捏明?姝雪的脸颊,故作严肃地说:“没大没小的,我看你兄长没说,倒是你在说。”
明?姝雪一边笑一边躲:“祖母!您怎么还拿泥巴糊我的脸!三岁稚童才玩泥巴呢!”
见状,沈晗霜忍着笑意,什么都没说,却是想起来了,之?前?想为她择婿时,外祖母曾无意中说漏了嘴,说若沈晗霜看中了不止一个,明?家也并非住不下,可以将他们?都……
其实若抛开长辈的身份,外祖母应还有?许多她们?这些小辈不曾见过的模样。应只有?外祖母那些几十年的姐妹才见过她的另一面——
不是谁的母亲或祖母、外祖母,而只是她自己。
偶然?瞥见爷爷正神色温和地看着外祖母和明?姝雪笑闹,沈晗霜心神微顿。
沈晗霜曾听外祖母说过,爷爷与她很久之?前?便?认识了,甚至早在沈晗霜的父亲和母亲偶然?相遇之?前?。
那或许爷爷也曾见过外祖母的其他模样?
思?绪不自觉地分散开来,沈晗霜心底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但她又很快将其按下。
应是她想岔了。在沈晗霜的记忆里,爷爷一共就只来过明?家两次。一次是她的父母在外地遭了洪灾,尸骨无存,然?后便?是这回?。
可“云松斋”这个名字忽然?在沈晗霜的脑海中闪过,让她的心不由?得重?重?地跳了两下。
明?芷云。
沈缘松。
这是外祖母和爷爷的名字。
沈晗霜儿时学认字时曾问过家里每个人和他们?所住院子的名字。
她记得,母亲曾说,外祖母住的院子所取的“云松斋”这个名字是外祖母还是闺阁女儿时便?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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