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诗臣像是终于决定放弃负隅顽抗、准备招供罪行。他看着李松茗,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如同经过了太漫长的旅途的疲倦和麻木,“那么……好吧,也许早该这样说明白。”
话虽然是如此说了,但是卢诗臣张了几次口,都没能够开起头来。他不知道如何说起,只流泻出一串无声的气息。
决定好做,但是开始行动却很艰难。最后,仿佛是述说行刑前最后的愿望一般,卢诗臣低声问道,“有烟吗?”说完之后,方又想起来,“抱歉,我忘记你不抽烟了——”
李松茗扶在桌子上的那只手却已经拉开了抽屉,在里面摸索了片刻,然后将一个长方形的软纸盒递给了卢诗臣——是一盒未曾拆封的烟,一同递给卢诗臣的还有一只打火机。
卢诗臣低头看着手中的烟盒,问:“你不是不抽烟吗?”
“之前去乡上办的宴席,随了礼金之后送的。”李松茗解释道。乡上办寿宴有给随礼的宾客送烟的习惯,李松茗已经参加过好几场寿宴了,都是常来卫生院找李松茗看病的老人邀请去的,以至于李松茗的抽屉里已经堆了好几包烟了。不过由于李松茗不抽烟,所以每次拿回来之后都随手扔在了抽屉里,原本打算找时间送给卫生院里抽烟的同事,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其实李松茗也很少见卢诗臣抽烟,此前唯一见过的那一次,还是在梁昭的生日会上,那时候李松茗还怀着满腔无法名状、未能体察的心绪,但已经在后来的梦中,全部都展露无疑。
“能抽根烟吗?”卢诗臣问。
这无疑是一句没有意义的多余的问话,毕竟李松茗都已经将烟和打火机送到了卢诗臣的手上了。
卢诗臣也清楚这句话只是自己在拖延行刑的时间而已,他也并未等待李松茗的回答,就已经将烟盒撕开了。
“我会告诉你的,只是这大概是很久很长的一段故事,大概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完的,你还是去坐着吧。”卢诗臣看着站在自己跟前,仿佛生怕自己逃走一般的李松茗说道。
李松茗在卢诗臣的身前一时未动,片刻之后,他还是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坐回了床沿边。
卢诗臣从烟盒里抽了一支烟出来,过于潮湿的空气将烟丝也浸泡得有些湿润了,打火机响了好几声,火光在卢诗臣手中摇晃着熄灭了好几次,他才将手中的烟点燃。
潮湿的烟丝燃起了暗红的光点,在卢诗臣的指间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像是被握在卢诗臣手中的一点星光,孤独而寂寞地悬在昏暗的房间中。淡淡的烟雾从他的呼吸中涌出,然后散入空气之中,将灯光都变得模模糊糊、影影绰绰起来。
卢诗臣很久没有说话,他像是极其慎重地思索应当如何展开自己的叙述,在内心进行着千万遍的字斟句酌。
李松茗并未催促,在这样快要得到答案的时刻,似乎一切不必再着急,但是李松茗心中的渴求和急切又未曾平息——明明近在咫尺,但是灯光下他的剪影轮廓却让人觉得遥远,遥远得像是永远也无法触碰到。过于恒久的沉默几乎要叫李松茗觉得卢诗臣或许方才只是在骗他,是要再一次逃避的时候,卢诗臣突然地开了口。
“你听说过我爸妈的事情吗?”卢诗臣说完之后,顿了片刻,又重新问得更精确了一点,“你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吗?”
这实在是一个太过于出乎意料的引子,毕竟在此时此刻的场合和话题里,突然出现卢诗臣父母的身影,实在是一件过于怪异的事情。
但是李松茗还是随着卢诗臣的话进行了联想和回忆,他立刻就想起了挂在卢诗臣家墙壁上那张年代过于久远、氛围过于古怪的全家福旧相片,以及相片上过于美丽的女人和冷峻而极具存在感的男人。
李松茗斟酌了一下,然后说道:“听医院里的人说过一点。”
卢诗臣父母的事医院里讨论的人其实并不算多,一来据说很久之前开始,凌老院长还在位的时候曾经严令禁止过讨论和卢诗臣父母有关的八卦,直到凌老院长退休,这条隐秘的禁令似乎还有效;二来毕竟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时间太过于久远,无论什么样的说法,听来都有几分“都市传闻”的意味,实在是不足为信。
李松茗平常也不怎么参与八卦交流,寻常的八卦都不了解多少,更何况是这种陈年旧事。所以,对于卢诗臣的父亲的事情,他只知道在医院里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因为一桩医疗事故自杀的——这个说法估计不少内容都是借鉴了时下流行的那些医疗剧的桥段。
“医院里传得最广的说法,应该是自杀吧……”晦暗的灯光和淡淡的烟雾之中,卢诗臣脸上露出了笑容,像是苦笑,又像是冷笑,又或者兼而有之,“他的确是自杀的。”
晦暗的光线掩盖了李松茗震惊的神情——卢诗臣故事的开场,如同一根被点燃的引线,在一片平静和淡然之中猛然掀起一场爆炸,瞬间就能造成足以让人失去所有反应能力的天塌地陷。
卢诗臣幽深的双眸,平静无波地看着李松茗,那双眸中有李松茗曾经永远也无法看清的、笼罩着层层浓雾的湖。李松茗的心脏微微地颤栗了起来——他知道,那片从来未曾向自己展露过的湖,即将云开雾散,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坦露在自己面前。
而卢诗臣的故事还在继续讲述:“但是他在自杀以前,杀掉了我的母亲。”
窗外似乎隐隐有雷声从天边滚来,配合着卢诗臣所讲述的内容,为卢诗臣的叙述增加上最为贴切的背景音乐,一瞬间似乎有极其深寒彻骨的冷意在房间中四散开来,爬上了李松茗的皮肤,顺着毛孔入侵了四肢百骸。
但卢诗臣的声音和语气又太过冷静,冷静得仿佛并非在讲述一场久远年代里残忍惊悚的凶杀案。以至于李松茗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讷讷地说了一句:“什么?”
卢诗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似乎一旦开了头,余下的话也并没有那么难以说出口了,甚至像是潮水一般,不可抑制、无法阻挡地要从喉咙之中涌出来。那些埋藏在内心深处和岁月深处的秘密,此时一一都浮现在了卢诗臣的眼前。他的眼神略微飘忽起来,开始陷入漫长的回忆之中,仿佛是深夜的广播电台,在深沉的午夜里,寂寞而孤独地讲述起一段久远陈旧的故事。
而听众只有李松茗。
“我妈……长得很漂亮,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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