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快要大白的时候,别有人间依旧灯火未熄。

刕鹤春苦苦熬了一夜,还是没熬住,推开了折绾的门。

他脸上挂不住,“我见你一直没睡,过来瞧瞧能帮你什么。”

折绾翻了个白眼。

她正在思虑要如何做大夏日里运来的第一批茶叶。她是想着办个茶市。

自己一个人是吃不下那么多客的,自然还要拢了别家一块来。但怎么来,来了之后人怎么分,都是问题。

这就跟家里办宴席一般,每一桌上多少菜,一桌菜有多少个,又有哪些夫人们能坐在一块,哪些不能,哪些不吃葱花,哪些不吃肥肉,都要照顾好了。

她曾经为了这些学问丢了不少脸,被赵氏训斥过很多次,觉得她能力不到,宴席让人家笑话了。如今重来一世,这些已经不在话下,把学来的本事用在办茶市上也熟练得很,但到底心里还是没底。

她在纸上一遍又一遍的写清楚要的东西,请的人,方方面面,无不考虑周到。

认真做事的时候是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墨月已经给她换了好几根蜡烛了,她还浑然不知晓。

刕鹤春搬了张椅子坐在一侧,高大的身躯显得颓然,但语气却带着些许讨好,问:“你在做什么?”

折绾:“你也不懂。”

刕鹤春:“我瞧瞧。”

折绾:“你懂卖茶?”

刕鹤春:“商贾之道,不足为提。”

折绾笑了起来,“是吗?”

刕鹤春脸僵了僵,“我确实不懂此道,我走的是官道。”

折绾:“那你就钻研你的道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刕鹤春被她骂了一顿不生气还跑来求和倒是她没有想到的,她稀奇的看了他一眼:“你还不走?”

刕鹤春就走了。

临走之前,他突然问了一句,“你觉得……我会被关多久?”

折绾:“我哪里知晓?我又没有钻研官道。”

刕鹤春摸摸鼻子,“你这个人,还挺记仇。”

但她这个人也实在。

她的态度依旧是如此。她的行事也没有变。比起父亲,跟她相处倒是舒服一些。

至少她真。

接下来半个月,折绾都忙得不行。借口盘账,她连着好几日去了铺子里。

她不去其实也行的。但是她想看看她们到底是怎么做的。

周掌柜的本事很大,每次都有好点子。这次还为茶市出了个新主意,道:“咱们还要请大夫来。”

折绾不解:“请大夫?”

崔娘子:“是,要明明确确告诉大家,咱们的茶叶喝了对身体好。”

喝茶本就对身子好,哪里还要大夫说?

崔娘子笑着道:“这就跟吃饭一般,不吃饭,吃面也行。但是大家都知道吃饭是能饱肚子的。”

喝茶也是一般的。茶好喝,能解腻,众人都知晓它“益思”,“清神”,但不喝茶去喝水能行吗?

自然也能行。

“吃饭还是吃面条,喝茶还是喝水,是一样的道理,我们就要来告诉大家,喝茶‘有用’,而且是对身体有用。”

折绾懂了,由衷的佩服起来,也跟着不由自主的想,“那你们到时候还能给各家配好不同的茶叶一块卖。”

每一样茶叶的作用也不同。

周掌柜拿着她画的茶市图一边点头一边道:“好啊。”

而后道:“可惜少夫人不能跟我们一块去。”

折绾笑着道:“等以后。”

素膳在一边附和,“不能只请一个,还要请不少个大夫一块去。到时候去的人都能把脉,不收银子——这般一来,肯定有很多人去的。”

还是那个道理,要先把人给吸引过去。

一群人就开始说起要怎么去做才行。折绾坐在一边捧着一杯茶听着,笑盈盈的,等茶市大办的那日,她虽然没有亲自去做,却和玉岫和孙三娘带着孩子们去喝了一杯茶。

有给贵人的雅间,也有给平民百姓坐的小凳子。

孙三娘这次也出了不少的力气,道:“瞧见那朵茉莉没?是我画的。”

她也没用勋国公府的名号,另用了名字,取名:存真居士。

外头热闹非凡。很多人都是奔着看病来的。大病不能看,但是小病能看。素膳和蝉月还印了很多小册子,上头没有写茶的事情,倒是写了几句开蒙用的三字经。

买茶便可以送册子,不少人为了册子买茶叶。还有些孩子排着队领糖吃。

折绾坐在窗户边看着,正瞧见周掌柜领着素膳和蝉月跟一群掌柜的在底下走动。周掌柜走在前头,素膳和蝉月跟在两边。

素膳看见她了。她不敢抬头喊,只背着手,掌心朝上,比了个大拇指。

折绾趴在窗户边笑了起来。

玉岫夸了好一会儿,“这般的繁华,看着就觉得世道美好。”

而后看向孩子们:“莹姐儿手上的是昙花苗?”

折绾嗯了一声,“是。她觉得盛开一时的花很稀奇,便养了几盆。”

玉岫:“我也好奇得很。”

“我小时候也想养的,但我犯懒。”

没想到莹姐儿肯真养。

她小声问,“我家那个……没给你添堵吧?”

折绾笑起来,“没,如今照顾婆母呢。”

说起来,宋玥娘倒是对赵氏是真心的,赵氏躺在床上,她就日日去伺候。

婆媳两个又好得跟一个人一般了。

所以后头两人是怎么闹翻的呢?

两人闹翻了,宋玥娘才来找她结盟。彼时她一副幡然醒悟的模样,哭着道:“我当年可真傻。”

折绾回过神,道:“你放心,她受不了罪。”

玉岫讪讪道:“我也是怕她再犯蠢,哎。”

搭上这么一个小姑子,她也是操心够了。

折绾笑了笑,表示理解。

孩子们则在一块看外头的人山人海。雁雁拉着莹姐儿的袖子,免得她从窗户前掉下去,紧张得不行,小声道:“掉下去了,就要被拍花子的人绑走卖掉。”

吓得莹姐儿赶紧缩回来。

川哥儿:“要是被绑走了怎么办?”

升哥儿:“要报官吧?”

雁雁:“咱们是孩子,被绑了之后没有力气,报不了官的。”

晴霄:“还是要跑,不跑就会死。所以要强身健体,学功夫。”

于是五个人又开始说要如何强身健体。川哥儿尤其激动,他很想快些长高长大,这般就不用害怕父亲了。

先生跟他说,他之所以现在害怕父亲,是因着父亲高大,看他的时候是俯视的,但他却要仰着头去看父亲。

一个俯视,一个仰视,自然就定了高低。

武先生道:“这是世间的道理,于哪里都是可行的。不过四个字——眉眼高低。”

川哥儿就想长高了。

他道:“我现在比升哥儿还矮。”

升哥儿安慰他,“你最小嘛。”

又讨论如何长高。

等回到英国公府的时候,三个小的还没有说够。现在是莹姐儿最高,升哥儿都没有莹姐儿高。

两个小郎君就缠着莹姐儿说变高的秘诀,一块去了莹姐儿在苍云阁的屋子。

她的小屋子已经修整好了,取名赢芳院。

是她自己取的。宋玥娘小声抱怨,“什么怪名字嘛。”

但还是给莹姐儿送了好牌匾来,请了英国公亲自写上这三个字。

莹姐儿很是满意。

她对如今的一切都很满意。她道:“我觉得我是跳百索了。我和大伯母每天都跳百索的。”

这是可以让人相信的。但升哥儿和川哥儿也跟着先生打拳了。

升哥儿:“你还做什么了?”

莹姐儿:“跟着大伯母一块喝茶?”

川哥儿很少喝茶,他决心多喝茶。

晚间睡觉之前,他跟升哥儿喝了一壶茶。

两人都尿了。

还都不敢说,第二天起床吓白了脸,自己偷偷摸摸的拿了剪刀把被子剪了。

果然此事就被刕鹤春知晓了。

他黑着脸,却没有说什么。

折绾发现不过一个月,他已经开始消沉了。

他的脾气在这一个月里慢慢的被磨了许多去。从半月前的满身戾气到现在两眼无神,转变得实在是太快。

他的精神颓靡,不再开始四处骂人,发火,而是坐在椅子上一坐就是一天。

赵氏本是怨着他推了自己,如今瞧见他的样子也不怨了,一味的哭,“我的儿啊——”

扯着调,掐着嗓,一哭三日回梁。

刕鹤春:“……”

刕鹤春还是没忍住,“母亲,别让儿子生气。”

赵氏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折绾在院子里面摘花,看见这一幕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笑。

武先生如同记忆里面一般援之以手。

刕鹤春跟他谈了几次,便对他引为知己。

折绾上辈子没看懂武先生这一步,如今是看懂了的——他是等着刕鹤春沉寂下来才敢来。

他也是在等刕鹤春被磨去一些棱角。

刕鹤春开始颓然的跟着武先生去钓鱼。

他钓鱼的时候,川哥儿就站在不远处看着,眼神古怪。

刕鹤春回来就跟折绾道:“他那般看着我做什么?”

折绾:“你觉得呢?”

她慢吞吞说出四个字:“玩物丧志。”

也不知道这辈子父子两的关系还会不会如同上辈子那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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